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蔡登山: 張之洞起居無節

晚清李伯元在其名著《官場現形記》的第四十三回〈八座荒唐,起居無節〉,寫的是張之洞(香濤)在做湖廣總督的趣事。據說張之洞有怪癖,可以一連兩天辦事不 睡覺,一睡又是一兩天,有時召集下屬開會議事,他老人家忽然坐着呼呼睡去,眾官不敢驚動他,只得宣佈散會。柴萼在《梵天廬叢錄》載:「某道以機要進謁,略 談數語,南皮(案:張之洞河北南皮人)已執卷眠下,亦不呼茶送客。」來者發現他已睡去,「坐則不耐,行又不敢」。待他醒來,已是滿壁燈火。陳恒慶在《歸里 清潭》則說,張之洞宴客時,不等飯菜上齊,就會在座位上睡去,睡醒之後,飯菜已凉,而僚屬又不敢先嚐,「故一饌重溫者數次」。

陳巨來在《安持人物瑣憶》中提到他聽聞已八十二歲的張之洞老友清末郵傳部尚書吳郁生(蔚若)說:「香濤有怪疾,好色,人所共知,終年不睡床,倦即伏案假 睡,至多一二小時即醒,雖在會客,亦恒如是,凡其下屬司官,亦無不知也。某年因招商局公事,特至湖北督署,與張相談。張以老友也,故不拘常禮,一面剃髮, 一面暢談,不料尚未及談正經公事,而張已昏昏睡着了,那時只能坐待其醒了。」

因此當時曾有人擬對聯嘲諷他:「起居無節,號令不行;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後來此聯語為張之洞得悉,他笑對親信道:「外間謂余號令不時,起居不節,事誠 有之。面目可憎,則余亦不自知。至於余之語言,何嘗無味,餘人特未嘗與余談耳。」是下聯取其渾成,良非實錄,而「起居無節」則真實而不妄也。而後來,大理 寺卿徐致祥參劾張之洞辜恩負職,其中一條即為「興居不節,號令無時」。清廷諭令粵督李瀚章查明具奏。李瀚章因張之洞督粵時理財有方,自己繼任時應用裕如, 心存感激,遂奏覆:「譽之則曰夙夜在公,勤勞罔懈。毀之者則曰興居不節,號令無時。既未誤事,此等小節無足深論」。將此事以「查無實據」不了了之。

光緒二十八年(一九○二)九月間兩江總督劉坤一在任病歿,朝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乃以湖廣總督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十月初九日接印視事。其時袁世凱正 回籍葬母,十月二十一日取道信陽到漢口,代理湖廣總督的端方接袁世凱到武昌看鐵廠、看槍炮廠,禮數周至。袁世凱卻藐之,而對張之洞的「總文案」鄭孝胥稱讚 張之洞在湖北「規畫之宏達」,揚言「當今唯吾與南皮兩人,差能擔當大事」。十月二十八日乘輪由漢口到南京拜訪張之洞,張之洞設宴款待。酒喝到一半,張之洞 已經趴在桌上進入夢鄉。袁世凱等了一會兒,起席不辭而別。清制,凡總督進出轅門,照例鳴炮,俗名「放銃」,袁身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自當鳴炮禮送。炮聲 一響,將張之洞驚醒,他自知失禮,急忙趕到下關,相見各致歉忱,申約後期而別。

在許同莘的《張文襄公年譜》中對此事隱約其詞云:「袁世凱督部回籍營葬,事畢,由汴過漢,赴滬北上。二十八日,道出下關,登岸,公(指張之洞)請稍留,不 得。設筵款待,不終席而行,至江干,挽留不及。」何以「不終席而行」,何以到岸邊又挽留不及,其中必有緣故,許同莘後來在張之洞幕府充文案,或知其詳而不 欲筆之於書,為已故府主諱耶?而由袁世凱授意門客沈祖憲、吳闓生所寫的欽定傳記《容庵弟子記》(袁世凱字慰庭,號容庵)則隻字不提此事,當是可以理解的。 而李伯元的《南亭筆記》雖言之鑿鑿,但與事實不盡相符,只能以小說視之。

梁啟超在光緒二十九年的《新民叢報》對此事有文評論道:「……夫張之待袁,為敬乎?為慢乎?以南洋大臣款北洋大臣之重客,而居然睡熟,則其慢之意可知也。 張何為而慢袁?張任粵督時,袁僅一同知,袁以後輩突居上游,張自負老輩,或隱然示之以老督撫之氣派,旋繼之以優禮,其玩弄袁之狀,袁其能終忍之乎?……」 梁任公認為張之洞光緒十年就已當到兩廣總督,那時袁世凱還只是一個五品同知,在朝鮮吳長慶軍中「會辦營務處」。連個「學」都沒有「進」過的乳臭小兒,現在 居然成了疆臣領袖!最可氣的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是實授,而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張之洞反是暫局!這豈不是笑話?但以張的齒德俱尊,與後生小子爭功 名,說出去會叫人看不起,因此暗中給袁世凱「示威」一下。

但光緒二十九年五六月間,張之洞過保定,據徐樹錚給馬通伯信云:「……親見項城(袁世凱)率將吏以百數,飭儀肅對,萬態竦約,滿坐屏息,無敢稍解,而公欹 案垂首,若寐若寤,呼吸之際,似衋衋然隱齁動矣。……」世人泰半又疑張之洞偃蹇作態,徐樹錚甚至說:「項城每與僚佐憶之,猶為耿耿也。」但說張之洞是故慢 以取嫌,則必不如此。實在是張之洞的日常生活,與眾不同,他自以為一天當兩天用。他這一天當兩天,即以午未之交為分界。大致每天黃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 公事,見賓客,到午夜進餐,食畢歸寢,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過冬天加個火爐,這樣睡到凌晨五六點鐘又醒了,辦事見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飯,飯 罷復睡,終年如是。而南京保定兩次宴會,都是在午未之交,是他精神格外不濟之時,頹而不能興矣,並非是有心輕慢,更不是梁任公所說的以倨傲鮮腆之老態凌折 同僚。何況光緒三十三年丁未以後,張之洞與袁世凱同入軍機,張之洞極心折袁世凱,一時號為廉(頗)藺(相如)也。黃秋岳亦云這是南皮的生活習慣,「以名士 而為達官,既為達官,而仍不脫名士習氣,律己簡慢,待物宏獎」。可謂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