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0月19日星期六

世紀.文字江湖﹕蔡元培論大學


文.鄭培凱

最近香港大學為了任命校長,吵得不可開交,不禁讓我想到了蔡元培。在大多數人心目中,蔡先生是近代中國大學校長的典範,是衡量大學校長的最佳標準。那麼,讓我們看看,在他的心目中,大學校長該怎麼做。

一九二五年,蔡元培在歐洲考察時,應「世界學生基督教聯合會」(World's Student Christian Federation)之邀,寫了〈中國現代大學觀念及教育趨向〉。中文原稿不知何在,現存的文稿是英文譯稿,再轉譯成中文,但大意總是不會錯的。他以擔任北大校長的經驗,對中國現代大學的發展趨向,做出一些針砭性的觀察,認為大學應該對學術做高深的研究,要有學術的獨立與絕對的自由,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擾。為了培養學生,大學應該是綜合性的,應該提供廣博的知識取向,讓學生接觸各種學科的不同追求,而不應該只有單一專科的專業取向。他特別強調學科交叉的重要,以及轉益多師的好處,可以對青年成長的知識結構產生比較全面而且正面的影響。

學生在大學學習,不能只盯住自己的專業課程,把畢業後找一份工作當作人生目標。大學是一個培養人才的場域,不是訓練專業技術的訓練班。蔡元培強調,「如果進入一所各科只開設與其他學科完全分開的、只有本科專業課程的大學,那對他的教育將是不利的」。若是理科與文科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理科學生勢必放棄對哲學與文學的愛好,使他們失去了在這方面的造詣機會。結果他的教育將受到機械論的支配。他最終會產生一種錯誤的認識,認為客觀上的社會存在形式是一回事,而主觀上的社會存在形式完全是另一回事,兩者截然無關。這將導致自私自利的社會或機械社會的發展。而在另一方面,文科學生因為想迴避複雜的事物,就變得討厭學習物理、化學、生物等科學。這樣,他們還沒有掌握住哲學的一般觀念,就失去了基礎,抓不住周圍事物的本質,只剩下玄而又玄的觀念」。最後會導致學生知識偏執,甚至造就出一批心智狹隘、缺乏社會關懷的畢業生,學理工的自私自利,學文科的誇誇其談,不利於社會的健全發展。蔡元培的針砭,說得十分沉痛。過了一個世紀,由於中國大學教育的急功近利,六十多年來採用殺雞取卵的教育政策,更顯得他的觀察高瞻遠矚,充滿了真知灼見。

對於五四運動以來,中國學生積極參加社會運動,他採取開放的態度:「當中國的青年一代在思想上接受了新的因素之後,他們對政府與社會問題的態度就變得紛繁複雜了。他們熱情奔放地參加一切政治活動……學校當局的看法是,如果學生的行為不超出公民身份的範圍,如果學生的行為懷有良好的愛國主義信念,那麼,學生是無可指責的。學校當局對此應正確判斷,不應干預學生運動,也不應把干預學生運動看成是自己對學生的責任。現代的教育已確實把我們的學生從統治者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總的來說,這場活躍的運動已經在我們年輕一代的思想中灌注了思想、興趣和社會服務的真誠願望,從而賦予他們以創造力和組織力,增強了領導能力,促進了友誼。但是,這也可能使學生本身受害,危及他們已取得的進步。學校當局正是基於這點才以極大的同情與慈愛而保護他們。」

蔡元培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在一九一七年一月發表就任演說,曾跟學生約法三章。第一,要學生抱定宗旨,是來大學求學問,不是想要升官發財的。他明確警告學生:「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第二,砥礪德行,要束身自愛,以身作則,力矯頹俗。第三,敬愛師友。上大學,不只是學一門餬口的手藝,更不是學如何賺大錢、往上爬,最重要的還是學做人,做一個好人,成為社會的棟樑,創造更美好的社會。

不知道港大新任的校長,是怎麼看待大學教育的?

作者簡介﹕鄭培凱,學者、詩人,近著有《行腳八方》等。


陶傑: 進取有罪




王維基電視牌照事件,遭到梁班子蓄意欺弄。其中原因,愛國地產商施永青,由中國國情角度,分析中肯:「王維基在未獲發牌前,已經真金白銀,開始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冒犯了政府的權威,可能被視為想『逼宮』,很容易令中共以為他有政治上的圖謀,擔心發牌給他,每年七一都會號召巿民上街示威遊行。」


此段文字,展示了中國人想像和結論的獨特方式,以及跳躍式的定罪。


王先生想經營電視台,而且他對電視劇有主要的興趣。王維基並無反共的言行紀錄,否則也不會「當選」中國的「浙江省政協」。


他得到特區政府通知,提交申請,得特府確認,電視牌照無上限,廣管局報告,他符合資格。他高興地投入工作,製造大量創作的職位,而且初步成績,相當輝煌,深得市民肯定和期待。


但是在中國人的思維之中,他王維基不是在工作,而是「逼宮」。逼宮,在中國文化──記得要「文化包容」呀──的意思,即是想皇帝退位,皇位由自己來坐。


到底一個商人──譬如我想開一家酒家,向特府的食環署申請牌照,其間我對飲食業有激情,牌照沒有來,我先請了廚師和侍應,我還親自去法國學烹飪,而且回來之後,宴請親朋,大家嚐了我的手藝都讚好。在西方文明國家,這是一段快樂的佳話,但在中國人陰暗的世界裏,這個餐廳小老闆有意謀反,謀反是誅三族的死罪。你本無此意,但自然有大量中國奴才,向所謂的中共稟報,說你的餐飲店還沒開,先聚攏了一大批歡樂的顧客,你想號召這些人上街示威遊行。


當然,在政治世界裏,一切都有可能。蘇聯的KGB可以撥一筆錢,給一個土耳其人,在伊士坦堡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邊,開一家咖啡店,讓他留意有沒有單身的美國客,時時來光顧,黃昏日落時份,在海邊盯着從黑海開出的俄國商船。


但是這個民族的恐怖,在這個地方。不必講證據,只要一個人特別「進取」,表現不尋常的「高調」,自然有人向這方面打小報告,而不理會間諜本來是低調而靜默的。中國人整天在喊叫「創意」,有創意的人,必要有性格激情,而中國人社會仇視有稜角的人。這種民族,GDP增長靠盜版和抄襲,上天十分公平。


中國人自相猜疑、虛耗,自我鎮壓,對世界有好處,西方耶教文明獨大,從莫扎特到史匹堡,旁開坂本龍一和宮崎駿,好東西一生看不完,夠了,也好極了。


施永青: 為何王維基未獲發牌

新免費電視牌照的審批擾攘了三年多,終於有了結果。眾望所歸的由王維基統領的香港電視竟然落空,人們都沒法理解。

現實是另外兩個申請者──有線旗下的奇妙電視與電盈旗下的香港電視娛樂,事前都不見他們做過甚麼準備功夫,市民對他們打算怎麼搞也不甚了了。唯有王維基最有誠意,一早招兵買馬,甚至開工拍劇集,在網上試播,看過的市民口碑不錯。

然而,政府卻在萬眾期待的形勢下,拒絕發牌給王維基,真不知他們打算如何向市民交代。梁振英政府本來已經民望不高,仍選擇在這個時候逆民意而行,自陷於不義,日後施政只會更加困難。

有說王維基是因為政治理由而被封殺,這大概與王維基事前太過高調有關。另外兩個台都老老實實,在未獲發牌之前,除了遞交申請書之外,甚麼都沒有做,乖乖地等候政府「發落」。但王維基卻在未獲發牌前已投入真金白銀開始工作,一般商人都不會冒這個風險,好像政府一定會發牌給他一樣。這在一定的程度上冒犯了當政者的權威,可能被視為想「逼宮」。

即使在港英時代,當權者亦不會接受這一套,更何況現時特區政府背後還有中共領導下的中央政府。正因為王維基今次的做法有違一般的商業原則,很容易令中共以為他有政治上的圖謀,擔心一旦發牌給他,香港會多了一個「生果」電視台,每年「七一」都號召市民上街示威遊行。

其實,依我認識,王維基在政治上並不激進,亦非存心要與政府對著幹。坊間原先還以為政府是擔心李澤楷而非王維基才遲遲不發牌。我相信,王維基今次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性格使然;此外,亦有一定的歷史因素。

王維基之前能夠在電訊業以小勝大,打出一個名堂,靠的就是高調與出位。勇於高調,他的小公司才會引人注意。敢於出位,他才能think out of the box,開拓別人未行過的路,用奇兵切入市場。之前電訊業的成功,令他相信可以用同樣手法打進電視行業。

然而,兩次的客觀環境很不一樣。上次是政府需要在電訊業打破哥利亞的壟斷,今次卻是政府想收窄電視廣播的自由度。王維基作為一個商業經營者,不應罔顧客觀環境的轉變,依然採取同一樣的策略。

市場上有傳言,王維基的競爭對手刻意締造環境,引導王維基走上今天的路,以讓中共以為他是泛民的同路人,將來一定會跟中共作對。王維基後來雖然想重新調整自己的形象,可惜為時已晚。

王維基今次仍未死心,還想爭取下一次機會;而政府方面亦未把門完全關上,所以這場戲應該還有下半場。王維基有份演出,亦在一定的程度上影響結局。預祝他最後取得成功。


鄭培凱: 劉光第的故事




劉光第近來聽人談香港的政治改革,說到前途佈滿荊棘,寸步難行,感慨港人流血太少。說法頗為聳動,引起各種爭議、質疑與撻伐,使得說者立時出來釐清,說是不希望流血,只想和平示威。不禁讓我想到戊戌變法正在擾攘之時,慈禧太后施出雷霆手段,發動政變,「戊戌六君子」血灑菜市口的故事。

根據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政變發生之時,譚嗣同和康有為、梁啟超的處境類似,有機會流亡到國外,但他下定決心,要以自己的鮮血來喚起國人:「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他在獄中題壁作詩,現在流傳的版本是梁啟超提供的:「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浩氣磅礴,視死如歸,顯示出為國家為真理犧牲的英雄氣概。雖然有學者研究,說這首詩其實經梁啟超改動,而譚的原詩是:「望門投止憐張儉,直諫陳書愧杜根。手擲歐刀仰天笑,留將公罪後人論。」不論譚嗣同題詩的原貌如何,他拒絕出逃,決心流血犧牲,在獄中題詩,表明自己的心迹,是毋庸置疑的。

遭到殺頭的戊戌六君子,個個都是青年才俊,也都贊成變法改革。然而,他們會成為慈禧集團的眼中釘,非置之於死地不可,化作拋頭顱灑熱血的改革英烈,原因是不同的。譚嗣同視保守集團為死敵,甚至游說袁世凱去發動兵變,走的是以死相拼的激烈路線,慈禧當然容他不得。康廣仁是康有為的堂弟,抓不到為首的「元凶」康有為,逮捕他弟弟,也算解恨。其他幾位君子,按說罪不至死,則是殺雞懲猴式的「株連」,殺給其他同情康梁變法的大佬們看的。劉光第就自以為行事光明坦蕩,沒想到下場是殺頭。他與譚嗣同、楊銳、林旭,受到光緒帝賞識,授予四品卿銜,軍機章京行走,合稱「軍機四卿」,參與維新新政,成了他流血棄市的罪名。由此,也可以推知,戊戌六君子遭到橫逆之時,想法並不一致,對慈禧太后的反撲,對政治鬥爭可能導致的後果,也有不同的認識。

從逮捕到處死,六君子在獄中關押了四天,分別關在兩間囚室:譚嗣同和楊銳、楊深秀關押一室,劉光第和林旭、康廣仁關在另一間囚室。關押期間,劉光第以為自己光明磊落,一切按章辦事,沒有任何的非分叛亂之想,只要經過正規的審訊,就會還他清白,大不了是丟官歸鄉。康廣仁因受康有為牽連入獄,感到又是驚恐,又是委屈,據說在牢房裏失聲痛哭:「天哪,哥子的事,要兄弟來承當。」林旭年輕氣盛,聽他嚎哭,笑不可止,劉光第則安慰康廣仁,以為罪不至死。

劉光第(18591898),字裴村,四川富順縣趙化鎮人。出身貧窮家庭,父親早死,在寡母的嚴厲管教下,發奮讀書,二十三歲中舉,次年(1883年)連捷中進士,年方二十四歲,授刑部主事一職,可謂意氣風發。他在刑部工作,奉公守法,清廉耿直。或許是因為他的性格與經歷使他認為,大清有祖宗制度,有刊憲成法,他雖然身陷變法造成的政治動盪,卻罪不至死,所以在獄中還泰然自若,讀朱熹著作與《周易》。他這種篤信儒家道德的書呆子心態,做夢也沒想到政治鬥爭的殘酷,為了奪取政權,玩弄政治的人都是心狠手辣,血流漂杵尚不為惜,根本不管祖宗成法的。

梁啟超為劉光第作傳,說劉「性端重敦篤,不苟言笑,志節嶄然。」還說:「變既作,四卿同被逮下獄,未經訊鞠。故事,提犯自東門出則宥,出西門則死。十三日,使者提君等六人自西門出,同人未知生死,君久於刑部,請囚獄故事,太息曰,『吾屬死,正氣盡。』聞者莫不揮淚。」這裏說到劉光第熟悉法律程序,還在獄中等着審訊,沒想到未審先判,一紙上諭就奪去了六條性命,讓他感嘆不已,覺得法制蕩然無存,天地喪失了正氣。

高楷的〈劉光第傳〉說到行刑之日:「是日刑部官吏以會訊詒諸人,諸人不知。君出門,詫曰,『未訊而誅,何哉!』命跪聽旨,君不可,且曰,『祖宗例,臨刑呼冤者,即盜賊,提牢官必代陳堂上官,請復訊。未訊而誅,我輩縱不足惜,如國體何?』堂上官不應。再言之,則曰,『我奉命監斬耳,他何知。』皂役捺君跪,君崛然。同獄者皆無言。楊君銳曰,『裴村跪,跪,遵旨而已。』君乃跪。就西市時,神氣充夷,淡定如平日。行刑後,身挺立不仆。觀者驚嘆,咸焚香羅拜,謂劉君不死矣。」到了行刑之時,劉光第還是堅持法律程序,倔強不屈,站在正義與道德的高地,保持了傳統士大夫的尊嚴。

劉光第遇難之後,旅京的四川同鄉把他的靈柩寄放在蓮花庵內,弔唁的人很多,甚至有許多人專程從外省前來,以表哀思。人們看到他家十分窮困,紛紛捐款贈物,有位不具名的弔唁者,留下銀子百両而去。靈柩從北京運回家鄉,四川富順的父老鄉親為他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公祭。公祭備極哀榮,完全不顧劉光第是被朝廷以叛逆罪名殺頭的,好像是鄉民對清廷的一場示威行動。載運劉光第靈柩的船隻從水路進入四川富順,沿江有百姓紛紛路祭。從懷德鎮到趙化鎮的最後一程,溯江而上,加入到拉縴隊伍的鄉人多達數百。臘月初八日,靈柩抵達趙化鎮,公祭劉光第的活動便開始推向高潮。據地方史志說:「大炮九響,鞭炮齊鳴,家家披麻戴孝,哭聲響成一片。在兩疋超長白布的圍繞下,家鄉父老牽引靈柩,繞行全鎮一周。游畢,停放於隆興寺──這裏距劉光第早年讀書的學堂僅數步之遙。初十晚,公祭儀式正式舉行,秀才藍瑞圖先用悲愴的聲調朗誦了文天祥的《正氣歌》,接着宣讀了祭文。」祭文是這麼說的:「彼蒼者天,忠義何罪?殲我哲人,邦國其瘁。哀我民思,罔知所屈。漢唐遺穢,邦國其壞。溝壑能填,白刃已蹈。強固曰命,正氣浩浩。生而為英,死明眾志。光被四表,功流萬世。」

劉光第在歷史上不是個轟轟烈烈的革命英雄,也沒有想過推翻清廷,只不過參加了變法維新,居然慘遭極刑,身首異處。慈禧太后以霹靂手段想要制止變革,殺了戊戌六君子,然而,清朝苟延殘喘,卻熬不過時勢變化,十三年後,辛亥革命爆發,兩千年的帝制從此告一終結。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死水翻不了波濤——專訪廖啟智



× 譚蕙芸

廖啟智記得TVB對他的恩情,一九七九年藝員訓練班畢業後,不久就獲派電視劇《上海灘》重點角色,九十年代《歡樂滿東華》不乏他的亡命表演,最經典要數「穿高跟鞋踩鋼線」和「用喉嚨頂纓槍推郁小貨車」。九十年代中工作量更創紀錄,有一陣子,平均天天在公仔箱曝光半小時,連年「爆騷」讓他有條件養妻活兒。太太陳敏兒是訓練班青梅竹馬同學。智叔有今日,不能不歸功於TVB

性格上,智叔為人低調,甚少在娛樂版投訴抱怨,更多是默默耕耘。大眾記得,早些年幼子文諾因血癌病逝,兩夫婦靠宗教力量互相扶持,好爸爸形象深入民心。在觀眾心裏,智叔就像他拍的外傭廣告一早已和我們「融入家中」。

然而,今次訪問,第一次接觸真人,才發現智叔內斂深沉,有點dark。不笑的時候,他那淺灰色眼珠望着你,嘴巴半張,像個洞悉世情的智者,又像個哀傷悲劇人物。導演爾冬陞說過,智叔眼神「凶狠非常」,筆者見證,裏面像個深海,時而波平如鏡,時而翻起暗湧。

筆者問一個問題,他思考良久,最長一次想了一分鐘(有聲帶為證),他不是迴避你,而是不願信口開河,在一分鐘裏,他瞇着眼,頭傾側,吃力從深處挖出最精準用字。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答案,缺少了「無綫」「政府」等主體語,但批評依然扔地有聲。有時他會說寓言故事,聽得人模稜兩可,但只要連同那豐富的形體演譯和千變萬化的眼神,你會明白他說什麼。

在這個脈絡裏,你知道,當他要批評自己前僱主,嘉許一個新玩家,智叔的話,句句肺腑。離開無綫多年,去年替王維基拍了一套劇,在新工作模式下,讓他重拾了久違的拍劇樂趣。今天,看到這個讓藝人有基本尊嚴,肯提升製作水平的老闆不獲發牌,智叔極度失望:「這次不發牌,是我演藝生涯的一件大事。我幾十年沒有享受過工作,現在有機會享受,忽然沒有了,還不大件事?」他更形容,現在發兩個牌,沒大幅改變電視生態:「一潭死水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機,現在是在潭死水裏,加了兩滴水,泛起了兩個漣漪」。

發牌被阻,有人激憤得今天要上街。智叔不肯透露他會否參加,但哀莫大於心死:「一字咁淺(鮋發牌道理)都要上街,我寧可唔要(個牌)。」更實際的做法,智叔說,大家「唔好睇」某大台才是力量所在。

然而更令人心寒的,是一種集體絕望。王維基說香港公義已死,智叔說得更深入:「香港沒有公義?從來都沒有,只是以前它(當權者)會給你一個希望,鬴你說有希望的,傻啦,有(希望)的,現在是連希望也要幻滅你……」說到這裏,智叔在筆者眼前耍了兩下魔法,尤如一個欺哄人的小丑,然後忽然變臉,放空眼神,以poker face木訥地說:「現實就係,無!」在昏黃的初秋夜,一陣無情風颳起,把樹葉紙張吹得亂作一團,筆者打了個冷震,眼前恍惚看到扼殺香港創意工業的死神。

「壟斷」出現 客觀現象

廖啟智出名謙虛。筆者致電邀約訪問,請他這位TVB老臣子又拍過王維基劇集的資深藝人,評一評新牌事件。智叔最初說:「我看法未必夠全面」,記者情急解釋,他才安慰:「我只是說自己經歷未必代表全面,但也願意跟你談。」到了約會時間,現於浸會大學教演戲的他下課後趕來,遲到五分鐘不忘道歉。記者上前跟他握手,他有點生硬,你可以感到一種害羞和慢熱,但骨子裏有一種誠懇。

入行三十多年,智叔是個「TVB傳奇」,自小在基層家庭長大,因親戚在大東電報局工作,家裏得以用便宜價安裝「麗的映聲」,在粵語長片裏看到童星馮寶寶,啟蒙他要做演員。中學畢業後,兩次投考無綫藝員訓練班才入圍。智叔常說,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高大靚仔」,但多年來在電視及電影機會不絕,兩次獲得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智叔說,自己愛穩定,而無綫「樹大好遮蔭」,收入又不錯,一直沒動機外闖:「熟了制度,工作模式掌握到,人的自省能力會減低,(大台)沒競爭,偶然隔籬(亞視)咬一啖,我哋就醒一醒神,當隔籬台無嘢咬,我哋就繼續,叫對得住份人工。」智叔承認,演員也不敢進取:「要求太多,跟整個氣氛不夾。」智叔認為,不理無綫認不認,「壟斷」已經出現:「像賽跑一樣,跑道上只得我一個跑,『沒人跟到我,我為何發力?』所以,無論它是否承認壟斷,客觀現象是出現了。」

智叔在TVB服務二十五年,至二○○五年離開。他強調,和舊公司關係不錯,亦感激對方給予的工作機會。然而,外界一直報道他離巢主要為家庭(其幼子二○○三年患病),但今日智叔透露,當初離開,和舊公司管理手法也有關。

智叔形容,最初TVB成立,藝人大都是簽同一種合約:固定薪金,每月包十個「show」(一個show是半小時節目,即每月曝光五小時)。至九十年代中,合約種類變多,知名度低藝人出現不合理待遇:如只簽一個show卻被合約綁死一年,亦有藝人因出show不足,在下一期合約被追討:「有人覺得這些條款匪夷所思,或不合乎合約精神,但亦有人說:你可以不簽,但藝人有選擇嗎?」

智叔發現,公司氣氛有所改變:「以前覺得公司好溫暖,大家一齊打拼,而家(公司)建立了,開始同你計數,『不要跟我講感情』,甚至同事傾約,管理層說話和態度已經『公事公辦』,甚至出現『尖銳挑釁性字眼』,這個變化,令我向心力不強。」智叔形容,同事在負面情緒下工作,促使他於二○○五年離開。

部頭拍劇 綁死兩年

離巢兩年,一位相熟監製邀請他回TVB拍劇,以「部頭」形式接了一套劇,簽約前卻發現條文無理:一套只拍兩個月的劇,竟要綁死兩年,期間不可於其他免費電視台工作。智叔說,對方解釋「這是制度」「這是規定」,並不是針對他。智叔憤憤不平,「唔係嘛?我拍兩個月咋,拍完不就是拍完了嗎?」但也無奈接受,因為更悲哀是,爭取了自由身也沒用,事關另一個免費台亞視近乎沒製作,但智叔依然有氣:「我感受是不好的」。

智叔表面有點酷,卻掩蓋不住一個演員的高度敏感,訪問裏多次提及「感受」。他分析,無綫沒實質競爭,故此沒動機維持員工士氣,但叫他惋惜是,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意工業,竟悄悄流失了「人味」,說到這裏,他聲線柔軟,但字字清晰:「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可以說不成熟,但很人性。當它成熟到一個階段,變成脫離了人味,它變成不需要顧及感受,但人往往需要一種感受。」

電視台沒「人性」可以去到幾盡?大台為了提升生產力,白天外景,晚間廠景,同一班演員早上六時開工,凌晨三時收工,每天只剩數小時回家畄涼睡眠,但人不是機器:「觀眾可以看到,畫面裏的演員好唔夠吖,狀態跟劇情應有的不一樣」。藝人拍劇期間想有社交,想有正常生活,是一種「奢望」。

去年夏天,廖啟智參與王維基新公司的《警界線》製作,飾演一個亦正亦邪的鎆底。電視界老臣子如他,像劉姥姥入了大觀園,首先是技術上的創新:全實景拍攝,兩部攝影機同步運作:「這些條件是『革命性』的,過往幾十年香港電視製作,沒人會想過用這些方法,是一種『奢望』。」

更可貴是,資深演員如廖啟智,數十年來首次覺得,「原來工作可以如此享受」。他形容,以前拍劇是在「精神體力極度壓縮」,現在是「有空間給演員入戲」:以前二十集拍兩個月,現在拍半年;以前每日工作十九小時,現在縮減至十二小時,當然,老闆給演員的支票大張了,花在製作的開支上升了:「除了頭幾年入行,慢慢已沒有享受過拍劇,這一次才有番。」怪不得,有人形容無綫叫「舊世界」,王維基開拓了「新世界」。

聽到這裏,筆者感到一陣悲涼,香港演員多年委曲求全,過着比「碼頭工人」更剝削的生活,還有人拿着「自由市場」作藉口,指藝人「自願」被剝削;亦有藝人把這種舊秩序「內化」,揚言感謝大台霸權,才能練就一口流利普通話回應其他電視台訪問。

筆者大學主修心理學,記得一個經典實驗,科學家把狗放在大箱裏,箱子一邊通電,只要狗躍過中間欄柵跳到另一邊,就可以免卻被電刺痛,研究發現,狗會不斷跳躍,即使氣來氣喘,心理依然健康。但若欄柵另一邊也是通電的,意味牠如何努力跳躍,一樣會被懲罰。最恐怖是,有一天,欄柵另一邊不再通電,狗也放棄再跳,只會伏在地上任電流刺痛。簡單說,這隻狗「認命了」。科學家說,人亦一樣,長時間發現努力白費,會產生一種後天養成的自我放棄心態(learned helplessness),現在政府的做法,如同關掉了創意工業工作者等待多年後的最後一扇逃生門,把業內最後一線生機也要滅絕。

人味流失 希望幻滅

智叔像個智者,一矢中的點出今次事件最令人擔心的事實:「希望的幻滅」。他承接了王維基所說,香港沒有了公義,卻更透徹地分析,公義或許從來也許沒有,但至少當權者會願意假裝,欺哄我們「有的有的,這世界有希望的」,但今次決定,如同把香港人僅有的希望也要消滅:「現實就是,無」。請智叔分析,事件對香港整體社會的啟示。他像老僧入定,苦苦思索,良久才語帶相關地指,這次發牌決策,也反一種「無人味」的管治思維:「這次結果是,它不需要理會你的感受。」筆者追問,「它」是當權者?智叔沒否認,只慎重地重複:「它不會理會你感受囉。」

慎言的智叔,沒有落力稱許王維基,只是陳述客觀事實:在王維基治下,創作團隊過着較有尊嚴的生活,製作水平提升,藝人有空間可鑽研演技,觀眾多一個選擇。這不過是一個健康的自由市場裏應有的生態,六天之前,政府無情扼殺。智叔回憶,周二晚聽到港視失落牌照,愕然非常:「我腦海裏諗,唔係嘛!」對於政府不發牌的理據,連兩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廖啟智也看不明白蘇錦樑局長的戲碼。智叔幽默地道:「我真係理解不了,什麼叫一籃子(因素)?個籃幾大,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怎樣理解?我只是知道,(牌照)沒有。」

最大力量:關電視

智叔說,不想猜度背後原因,說愈想愈令人難過。自稱懦弱的他說,感到扭轉事態機會渺茫,今天會否上街,他形容自己「思考中」,更有點絕望地說:「一字咁淺鮋嘢,(政府)都做唔到,如果下下要上街才可得到,我寧願不要,你可以說我消極,但消極也是一種抗爭。」他反而認為,關電視是一種可行方法:「既然,大家看到這個現象,就用選擇權去選擇,我覺得最大的力量是「唔睇」……觀眾要醒覺,有些習性我們不一定要堅持。」

兩個新牌電盈和有線,不會主攻電視劇,坊間認為,未能改變一台獨大,智叔以寓言故事,形容電視行多年如「死水」,今次選擇性發牌,死水也翻不了波濤:「水唔郁係死水,有嘢郁才是活水,你看死水裏沒可能有太大生機,活水才能養生,生命才可以延續。現在(發兩個牌)只能說是在一潭死水裏,加鰦兩滴水,產生了兩個漣漪。」

一場革命需要勇氣

訪問在戶外,由黃昏一直進行到入夜,一陣陣秋風吹來,加上智叔的悲觀看法,令人絕望。我哀問智叔,香港人如何還有希望?智叔忽然小人物上身,推說自己沒責任令香港人有希望。大家靜了片刻,他又於心不忍心,引述港視同事收到噩耗後,發給他的短訊,內容是:「這是一場革命,革命不一定成功;一定成功的革命,便不需要勇氣。」智叔解讀,若大家把這件事看成革命,就知道革命會失敗,會流血,有犧牲,雖然過程難受,但至少「勇於去革命的人,才可貴。」

不少演員擔心得罪「舊有秩序」。智叔笑言,近年已轉向以電影為主,亦已過了「無嘢做唔得」的階段,故不太擔心。這次和王維基以「部頭」形式合作,不獲發牌他最傷心的是作品沒法重見天日。問他是否被大台列入黑名單,智叔笑着問:「我怎知道?但在公開場合,它(無綫)不會訪問你。」

對於香港電視觀眾,智叔有什麼說話要說?這個擅長演譯深沉角色的實力派,還是勸勉大家要內觀,要自省,戒掉對一間電視台的情感依賴:「其實人是需要有感情依附,一路慢慢成長,我們要學會不帶感情,或至少設個界限,做觀眾也是。觀眾好想有感情寄託,奈何有時所託非人,我哋都要有所取捨。」訪問完畢,我們客氣地道別,他一轉身,沿着昏黃的街燈漸行漸遠。我想起《無間道2》,智叔飾演的黑道人物,殺人之後,旁邊有人在埋屍,他在荒野裏用口琴吹起一首《Auld Lang Syne》。


廖啟智,五十餘歲(筆者指着筆記簿的數字問他,他笑說「這和發牌有關係嗎?」,原來男演員都介意歲數),一九七九年無綫第八屆藝員訓練班學員,畢業後獲得《上海灘》丁力助手陳祥貴一角。二十五年來拍過六十多部劇集。二○○五年離開無綫,主力拍電影,六次被提名金像獎最佳男配角,以《籠民》(1999)及《証人》(2009)獲獎,去年參與拍攝王維基的《警界線》,現於浸會大學電影學院任講師。


譚蕙芸,三十餘歲,飲TVB電視奶水大,清楚記得智叔於1990年《歡樂滿東華》穿三吋高跟鞋踩鋼線,經典一幕,陳敏兒擔心得在後台流淚,攝影師不斷拍攝廖太表情,穿插在智叔表演之間。還記得,觀眾不但不反感,還覺真摯動人。長大後,讀碩士也是研究電視文化與香港人身分認同,今日也像智叔一樣,在大學教書。對於大台今日只剩「雞汁」、「BBQ大結局」和「煮碗麵你食」,不無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