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陶傑: 如夢初醒




香港的肥佬黎台灣賣盤,買家有中國「統派」背景,生意在大陸,台灣《蘋果》的員工跑來香港抗議,叫肥佬黎不要跑。


余英時教授在美國聲援,說擔心台灣的傳媒赤化。一個人在中國大陸賺了錢,漸漸其生計盈利都在深圳河以北,一定會幫腔共產黨講話。台灣傳媒日漸赤化,無可避免。

這群台灣熱血青年,知道台灣的前景很危險,捍衞台灣的自由和尊嚴,十分令人敬佩。他們不滿黎老闆為什麼把傳媒賣給蔡旺旺這一伙,是不是「見錢眼開」。

不錯,「見錢眼開」,很王八蛋。但是這群熱血台青有沒有想過:黎智英在台灣想開辦電視,燒了幾年鈔票,馬英九的國民黨政府拖着不發牌。台灣的下一代,如果想壹傳媒在台灣捍衞新聞自由,為什麼不早包圍總統府,向馬英九抗議,喝令國民黨不要用政治陰招來趕絕肥佬黎?

肥佬黎是人,不是神。白花花的銀紙不可以無限期的白燒。

馬英九受到中國的壓力,因為馬英九開放了台灣的CEPA──他們台灣叫ECFA──農產品跨岸行銷大陸,台商也進駐大陸。肥佬黎從商業角度,一心以為這樣會令台灣市場這個餅子做大,所以買了房地產和股票,認定從大陸的錢一湧來,必定水漲船高。但共產黨不是開善堂,絕對沒有單方的施捨,中國讓你在他身上刮到十元的毛利,他會把你剜心掏肺,收回一百元、一千元,甚至收割你的靈魂,所以股票、農產品、房地產,都上漲了,這是共產黨恩賜的,你們把自由交出來。對於共產黨,這是很合理的交易。

讀過西洋文學《浮士德》,就明白這點道理。懂得一點人性,特別是國民黨如何在民國三十八年把一個大陸敗掉的歷史,必知道今日台灣有這樣的結果,實是科學之必然。今日抗議肥佬黎為什麼挾百億台幣離開,不如昨天早抗議為什麼馬英九不發牌,前天抗議台灣向中國大陸大開貿易的中門。一個錢字在作怪,今日如夢初醒,怨不得了誰。
 

陶傑: 卿本佳人



老作家韓素英在瑞士隱居悄悄逝世,高壽九十四歲。

韓素英這個名字,香港九十後一無所知。即使以她生平傳記改編的《生死戀》,也沒有幾個人看過。《生死戀》是一部很庸俗的小說,橋段靈感得自普撒尼的《蝴蝶夫人》:一個亞洲女子,愛上種族血統高尚的西方男人,在一個亂世,難捨難分。白種男人以救世主的姿態,想把她拯救出來。老掉牙的橋段,換一個時代背景:五十年代的香港,遍地中國難民,香港仔的漁舟、灣仔的小販、赤腳的貧窮,然後由珍尼花鍾絲扮演的中西混血女主角,穿一件白袍演白衣天使,荷李活加工之下,成為經典。

歌頌殖民主義的小資產階級作品,在西方當然引起一陣旋風。但很奇怪,作者韓素英二十年後卻換了一套深藍色的毛裝,訪問大陸,出來之後,大讚毛江的四人幫的革命政權,如何為人類建立了天堂。她來香港大學演講,所謂火紅年代的一批學生,聽得如痴如醉。

很小的時候,我看見韓素英風度迷人,容貌俏麗,翩翩然迷倒許多無知的香港大學生,我開始暗暗佩服中共周恩來的統戰藝術。

韓素英有一半比利時血統,講話即有權威。正如今日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只要白種人肯開金口,讚揚中國人如何有成就,中國人無不骨頭輕幾兩而飄飄然。周恩來深明此理,以他自己所謂「美男子」的風采,先迷倒了對東方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結的混血兒韓素英,然後借力打力,像打桌球一樣,把這個女人放出來,由她用一半白人的血統,以西方的公信力,令受過半桶水西方教育的黃皮膚「知識分子」欣然落疊,這是政治騙術的高招。

韓素英在香港的演講毫無邏輯,還有點神經錯亂。例如她被帶到人民公社、安排好的紅色幼稚園參觀,霧裡看花一兩星期,就以中國通自居,說中國人實現了人人有飯吃的共產理想,把毛澤東的大陸說得天花亂墜。

當時香港報紙的一些清醒的輿論問她:韓女士,你把大陸說得那麼好,又自稱擁有一顆火熱的中國心,中國現在已是人類六千年有史以來的最高境界,你為何不放棄在瑞士的居留權,回到大陸參加建設呢?

韓素英呆一呆,說:中國雖然好,但我覺得對自己來說,目前住在瑞士比較適合。這句話露馬腳。所以,韓素英七十年代來香港,只在小圈子裡颳起了一重半崇洋而盲目親毛的小旋風,對於由英國管治的殖民地香港,水波不興,全無影響。

韓素英的小說,販賣的是殖民主義的獵奇感。讀醫科出身,性好寫作,不是壞事。本來讀理科的人,有文學的志趣,像齊瓦哥醫生,也能寫詩歌。但韓素英的小說寫到一半,卻要搞政治,就要看智商是否跟得上。很明顯,韓素英做了極權的打手,硬要替江青張春橋一伙塗脂抹粉,她的「明星效應」非常短暫,到一九七六年,她的偶像之一江青被捕,韓素英一度啞口無言,但反應尚算快捷,她懂得改口堅稱她的偶像其實是周恩來,而不是江青。

中共內鬥,可不管外面的代理人如何轉軚。從此之後,韓素英靜靜隱居瑞士。香港的愛國華文輿論,不時還吹捧韓小姐的「文學成就」,聲稱連英國哲學家羅素,也是她的粉絲。我在英國的書店和大學圖書館,拼命找尋韓素英的作品,卻一本也找不到。反而描述殖民地風情的毛姆卻一直暢銷。

幸好中國人失憶。自此之後,韓素英的問題不了了之,也無幾個人提起。不像猶太人,對在三十年代,用電影鏡頭替希特拉塗脂抹粉的紀錄片女導演萊芬絲坦念念不忘,列為與戈培爾同級的戰犯。韓素英有一半華人血統,在五、六十年代不易在英語世界立足,她要吃中國飯,所以時時著一件中國旗袍到處演講。旗袍是她的文化包裝,學林語堂穿一件長衫,所謂「腳踏中西文化」,其實充當的是買辦,向西方販賣中國。

林語堂販賣的是蘇東坡和中國儒家倫理的吾土吾民。韓素英販賣的卻是毛澤東的軟性毒品。她在北京會見周恩來,一臉小女粉絲看見張國榮的笑容,今日看來就知道她對「周總理」有一股情深的暗戀。在這方面,只要有點心理學基礎,反而可以挖掘下去,寫一篇論文。

韓素英見周恩來十多次,在人民大會堂促膝詳談,毛澤東卻一直不屑見客。或許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或許以毛澤東蔑視知識分子文化人的心理,他覺得韓素英沒資格進中南海,與他論三國演義和秦始皇。

但毛澤東喜歡美女,見到當時四十多歲的韓素英,混血中別有一股高尚的風情,主席吃遍大江南北的名菜,如此半洋葷,應該沒開過。為什麼沒有上呢?也許是周恩來心知主席性格,暗中擋了一把,不讓毛韓見面,他知道像自己義女孫維世,一被毛澤東看上,就完了。

韓素英之極左,左到自己名字上。她一度把自己的中文名改為「漢素音」,香港左報通用。也許嫌那個韓字太像高麗人了,而來到香港這片英國殖民地,「英」也是忌諱。但「漢素音」這個革命新名字叫了一兩年,悄悄又改回現狀。其後正式叫韓素音,這一切,中國人都不知道,可以明察秋毫的本人記得一清二楚。

但我比較喜歡她最早的稱呼。英就英好了,香港特首,叫梁振英,有什麼可恥?今天的香港,普遍的人心思英,懂得分辨。正如租界時代的上海,比韓素英歌頌的江青張春橋的革命基地,當然是文明的象徵。韓素英的一生,前半部追求浪漫,下半部製造謊言,她留下了荷李活的電影《生死戀》。電影比她的小說好,而小說的意境又比她本人的人格高。韓素英年輕時確實氣質出眾,老年隱居也居然沒整容,這是異數。

她的寫作生涯,另一敗筆,是自恃思想「進步」,惡評攻擊張愛玲。在這方面,韓素英的一半中國文人血統,基因不改,喜歡指手畫腳,教誨人應該寫什麼。如果轉一個環境,她做中宣部長,即刻可以不需旗袍,換一套毛裝。韓素英晚年看見墮落為走資加貪污的中國,她一字不提,中共也不怎樣搭理她。施漢諾死了,中國尚下半旗,她韓小姐呢?千帆過盡,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