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

劉細良: 盛世妖術

圖:Philip Kuhn人像插圖
圖:Philip Kuhn人像插圖

八九十年代是西方中國硏究人才輩出的年代,哈佛大學中國史硏究大師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退休,接任者是孔飛力Philip A Kuhn, 出任歷史系和東亞語言文化系講座教授,他著作不多,成名作是硏究晚清地方軍事化的「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我在唸科大衛教授的中國近代經濟史課程 時看過此書,他與費正清那代學者最大分別,是有扎實的個案硏究,擺脫了「西方挑戰,中國回應」的理論模式,從中國社會內部找尋進入近代所遇到挫折的根源。

此書出版二十年後,孔飛力又交出了另一本影響深遠的中國硏究經典作「叫魂」,硏究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發生一宗令全國人心惶惶,奪人魂魄的妖術案。乾隆 三十三年,正是中國步入盛世時代,何以江南富庶地區,一些妖術謠言足以動搖基層社會,觸發大眾恐慌,而乾隆又為何大張旗鼓,高調借妖術案,打擊社會異己及 整治地方官僚?孔飛力用不同層次分析妖術案的政治、社會含義,目的要揭露中國盛世下所隱藏各種危機。

孔飛力的硏究對象是十八世紀盛世中國,但對理解今日中國國家與社會關係也有特別意義。所以最近便再拿起二十年前看過的書重讀。中國盛世下社會矛盾尖銳,人 口激爭資源爭逐厲害,互不信任,所以妖術案引起民間互相告發。而乾隆所以將妖術事件當作「政治大案」來辦,是對滿族政權在中國管治,有一種合法性危機的焦 慮。他一方面不斷宣傳「盛世」、「十全武功」,正是反映這種焦慮,另一方面三十年來持續進行文字獄,他整治對象並非傳統精英如京官或地方紳士,而是基層讀 書人。乾隆未必真心相信江南地區有妖術奪人魂魄,他真正擔心是有人借怪力亂神來進行反清,因此要消滅於萌芽狀態,一如當日中共要對付法輪功。另一方面他對 漢人地方官也不信任,特意借妖術案彰顯皇權無處不在,地方官休想欺瞞。

但凡管治政權的合法性,並非一建立政權後便可永享太平,要不斷用方法去維持、更新。盛世乾隆一如雍正,康熙,對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十分關注,費盡心 思用宗教維繫對西藏、蒙古管治的合法性。乾隆多次南巡,目的是宣揚盛世形象,及將漢化了的滿族皇帝,代表中國文化及道德楷模向中國文化核心地區作宣傳,在 文化上「統戰」江南精英階層。但乾隆另一手卻是「硬」;通過辦「政治案」震懾異己。

香港回歸,北京對管治香港是否有同樣合法性焦慮?「香港人心未回歸」不斷被提出,尤如乾隆對江南地區精英反清有憂慮。八九十年代香港知識分子秉持民族主 義,支持脫殖回歸中國,民族回歸成為一國兩制認受基礎。合法性論述需不斷更新補充,十五年後單靠民族主義已無法令新生代認同中國共產黨管治中國及香港,對 香港中產及新生代而言,中共的價值及行為並非代表進步的普世價值信念,而滿清乾隆皇帝在宗教上尊崇藏傳佛教,令蒙藏兩地信服滿清的管治,在漢化層面乾隆詩 書畫皆精,熟讀儒家經典,堪作為漢族文化精英階模,甘心接受滿清管治。

今日香港推出各式各樣愛國教育宣傳,同時宣揚盛世中國、民族復興,但同樣亦在藴醸另一手硬,假借「龍獅旗」飄揚來搞政治鬥爭,而城邦自治論一如「剪辮奪 魄」妖術,令乾隆思疑背後有反清陰謀,共產黨將城邦自治論視為「異端邪說」,陳雲無端變了「盛世妖道」,如此高調一切均是為廿三條立法造勢。

孔飛力「叫魂」一書,對盛世乾隆國家與社會互動的分析,證諸今日,似仍未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