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日星期六

陶傑: 見你媽的大頭鬼




香港許多「知識份子」的幼稚,在於他們讀了點書,大把西方人權平等的思想,也加點自由市場的理論,可是有一樣,他們永遠無知,就是對人性之不了解。

香港人力抗奶粉水貨客,可歌可泣,贏得舉世同情和尊敬。但香港有的「知識份子」前中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中國傳統文人清高之毒,後又撿拾了日本文明作家村上春樹「在雞蛋和牆壁之間」的唾沫之香,在群情洶湧之際,他們又想做左拉,論政天下,往往不幸淪為怪論。

譬如說:「美國的遊客可以去鴨寮街廟街買入大量廉價電子產品,日本旅客可以在廣東道買玉器」,那麼大陸中國人買奶粉,自由市場,沒有問題,何況大陸的國情搞得他們那邊奶粉有毒,「他們也是受害者」。

中國可以放神舟火箭,可以辦北京奧運,做中國人,光榮得不得了,何時突然變成了「受害者」?美國人當然可以來鴨寮街買廉價電腦,美國女人,更可以去廟街買震盪器和T Back內褲,但美國人沒有把鴨寮街的月租掃成六百萬,而美國女人在廟街,即使再搶購十寸長的震雞巴,也沒有搶得香港的上市公司主席夫人、深水埗師奶沒得用,要去花園道抗議。

市場自由?這種壞鬼「知識份子」的大腦或許該去港島大口環的智障中心檢檢查;非洲的野生大象,去年慘遭屠殺一萬二千隻,平均一個月,一陣槍響,就倒下一千隻,即是每天就被殺掉三十三隻。象牙割下來,七成運去中國,因為中國有龐大的「自由市場」。


看看這奶粉水貨客也是「受害者」?我認為,非洲的大象受害更慘。對於這類知識和思維基礎都很虛幻的「知識份子」,香港人要冷笑一聲:挑,什麼雞蛋和牆壁,見你媽的鬼。在非洲大象和你這個變態的「市場」之間,我永遠站在高貴而可愛的大象這一邊。因為,你這個「市場」越放任,世界越沒有生命,香港人越沒有自由。

占飛 : 文過飾非




今年是佐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誕生一百一十周年。他生於1903年,四十六歲患肺結核不治,可謂英年早逝。英國Radio 4會改編他的小說為廣播劇,播足整整一個月。企鵝再版他四本書──《動物農莊》、《1984》、《巴黎倫敦落魄行》(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和《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並大量免費送出他一篇短文《政治與英文》。

由「奧威爾式」(Orwellian)這個日常用語可見奧威爾的成就。「奧威爾式」指極權政府監控人民、歪曲編造歷史欺騙人民、以恐怖手段消滅反對聲音,令人民活在恐懼中。這樣的政府在《1984》中稱為「大阿哥」(Big Brother),英國一個電視節目便以此為名。

《動物農莊》可能是獨一無二連孩子也看得明白的政治寓言。蘇聯已解體,此書對蘇聯的諷刺已經過時,但對權力和革命如何令人腐化,依然鞭闢入裏。書中的金句:「所有動物都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和「兩腿好,四腿壞」,膾炙人口。

一針見血

加拿大名小說家艾藹媛(Margaret Atwood)自認是奧威爾的粉絲,九歲讀《動物農莊》,深感震撼,從此看穿漂亮、偉大的口號只是皇帝的新衣。奧威爾一針見血地指出:「不是為了保衞革命而獨裁,是為了獨裁而搞革命、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酷刑的目的就是酷刑、權力的目的就是權力。」

如果說《動物農莊》可能過時,那《1984》肯定尚未。在小說中,奧威爾預言極權統治者會用科技嚴密監控人民,侵犯人民的私隱(例如今天充斥在街道、商場及大廈裏的閉路電視);用「麵包與馬戲」(bread and circus)──包括電視、色情、觀賞體育等──麻痹人民,令他們愈來越愈(dumb),不知反抗壓迫。他預言極權統治者會歪曲歷史。他說:「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語言偽術

奧威爾留給後世最歷久常新的莫如他對「語言偽術」的鞭撻。奧威爾把指鹿為馬的「語言偽術」稱為doublespeak,今人叫spin。方法包括:用錯誤的比喻掩飾真相:例如「金融海嘯」、「財政懸崖」。用價值中立的名詞掩飾殘酷的事實:如把「裁員」叫downsize,把「鎮壓反對聲音」稱為「維穩」。用隱誨、含糊、模棱兩可的字眼文過飾非,「西遊」公眾:如「沒講過不等於不存在」、「不排除會考慮採取進一步的措施」。他不只痛罵蘇聯和所有極權統治者的「語言偽術」,亦怒斥民主國家的政黨和政客的「語言偽術」。這些政治語言,都是令謊言聽來像真理(make lies sound truthful)及維護不能維護的(defense of the indefensible)。

六十多年過去了,「語言偽術」不單沒有消失,沒有減少,反而愈來愈多。不只政黨、政客、官僚,連其他社會機構,包括企業、學院、傳媒等,都不斷污染我們的耳朵。

奧威爾還有一句話,今時今日的港人聽來,應有深刻的感受!在《射殺大象》(Shooting an Elephant,1936)一書中,奧威爾講述他在緬甸當大英帝國警察的經歷,令他覺悟「帝國主義是邪惡的東西」(an evil thing)。可是,大英帝國雖將消亡,但「比起即將代之而興的年輕帝國,它仍要好得多」。(It is a great deal better than the younger empires that are going to supplant it.

語言要務實

奧威爾參加西班牙內戰回英國後,便堅決反對極權主義和支持民主社會主義(右派多數不提他這個主張),並立志「將政治寫作變成文藝」(make political writing into an art)。他在《我為什麼寫作》(Why I Write, 1946)一文中聲言:「當我坐下來寫書時,我不會告訴自己:『我要寫出一部文藝作品』。我寫,因為有些謊言我要揭露,有些事實我要敦促人們注意,我首要令別人聽到。」《動物農莊》和《1984》兩書,證明奧威爾說得出,做得到。

到今天,奧威爾的著作仍值得細讀,不單因為他鞭撻的不義依然存在,更因為他的政治寫作情理兼備,足堪垂範。英國及香港許多中學都把《動物農莊》列為課外讀本,為的是書中的教訓──權力令人腐化,民主的真諦就是怎樣監察、防止及阻止政府濫權──今天依然適用,而且可以學到怎樣寫好英文。奧威爾說過:「好文章就像玻璃窗」(Good prose is like a windowpane),讓人民看穿統治者在幹什麼。政治作家應是抹玻璃窗工人,把窗抹得乾淨透明。若然,政治寫作應使用簡單、具體、準確的語言。

得把口講

他在《政治與英文》中列出六條寫作守則,首四條是:一、不要使用陳腔濫調;二、可以用短字句的話,不要用長字句;三、任何用字可刪即刪;四、可以用主動語態,便不要用被動語態。官樣文章最喜歡用被動語態,因為要逃避責任。港英年代,有許多政府告示這樣開始:「汝曾被警告」(you have been warned),成為笑柄。

奧威爾這幾條守則令占飛想起史特倫(William Strunk,Jr.)和韋特(E.B.White)師生合著的《英文寫作指南》(The Elements of Style)。中學時,英文老師對我們一班「馬騮」說:讀好此書,便寫得好英文。書中說,要寫出風格,牢記四個字:平實(plainness)、簡單(simplicity)、條理(orderliness)和真誠(sincerity)。寫好中文也如是。
奧威爾認為,改革政治語言,可以改革政治。這個說法,如今看來,未免太「天真」(naive)。可是,一個政府用的政治語言,倒能反映它的本質。政府真心要「務實」,首先便要寫「務實」的文字,說「務實」的話。語言要簡單、具體、準確,才算得上「務實」。語言「務實」,施政才能「務實」,否則「務實」只是個「得把口講」的口號,用來蒙混公眾而已。

陳子謙: 新鮮熱辣 - 一代宗師的身後身 ──漫談張大春《城邦暴力團》




王家衛的電影,不管你喜不喜歡,總會烙下幾個忘不掉的金句。《一代宗師》也不例外,對白的古雅文氣卻是前所未有,比如宮二那句「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這、這不正是張大春小說《城邦暴力團》的對白嗎?

破戒的武俠

張大春並非《一代宗師》的正式編劇,「編劇顧問」這曖昧的名銜意味覑參與了多少?不得而知。但《一代宗師》承自《城邦暴力團》的精神是明明可見的﹕那可遠遠不止是一兩句對白,還有對傳統湮沒的感慨、借江湖之眼側看大歷史等。不過我不打算在此詳細比較兩者,反而想把焦點先放回《城邦暴力團》──你看,人家《一代宗師》要拍的也不是大明星李小龍,是他師父葉問啊。

我得承認,多年前第一次讀《城邦暴力團》,讀不了一半就放棄了──對,因為它的結構太古怪了。武俠小說大多是線性敘述的,讀者就在「然後呢?」的期待中跟角色大起大落,可張大春是怎麼寫的呢?話說萬得福追兇時身陷迴音壁的機關,即將活埋,作者居然岔開一筆,慢條斯理地細說這機關的起源── 一說就是19頁。這類枝蔓一再出現,把主要故事的敘述節奏打斷。你說,哪有武俠小說是這樣講故事的?

《城邦暴力團》觸犯的武俠小說戒律可不只是這些。武俠小說基本上都是第三身敘述,這大概是受到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加上第一身敘述未必適合詳寫打鬥──你想想,倘由主角好整以暇地自述大戰,還有那種勝負難料的驚險感嗎?《城邦暴力團》卻恰恰是第一身敘述,而且主角不會武功──你或許會說,這有什麼稀奇的?金庸的《鹿鼎記》早就玩過這一套!不不不,韋小寶的武功只是不夠高明(但輕功可算不俗),還隨身帶備削鐵如泥的匕首,起碼勝過常人。《城邦暴力團》的主角卻是個書生,只學過他自己也看不起的爛功夫,在整本書中只是跟流氓打過一場──三兩下就被打昏了。

武林世界,似乎總是只能藏於古代至民國前後。越過這條界線,創作者就得面對兩個問題﹕老祖宗的武功,還能敵得過現代槍炮嗎?如果武林人物真的那麼厲害,怎麼不去搶江山呢?因此,現代世界幾乎成了武俠小說的禁地。《城邦暴力團》的故事伸延至八九十年代,箇中張力不問可知,而它的答案乾淨利落﹕武術起碼比手槍厲害,至於奪權……江湖早就與政治、歷史都分不開了。小說中影射蔣介石的角色,甚至曾是漕幫成員呢!在張大春的筆下,江湖並非政治的隱喻,而是與它互相牽扯的另一世界。而任你武功蓋世,在政治權謀下總是節節敗退。《一代宗師》把政治拍得朦朧多了,但我們仍可以看到武林高手在政治前如何無力﹕葉問餓死女兒、與妻子永別、無法守諾赴東北與宮二相見……一切都是時勢使然。

湮沒的傳統想像的延續

《城邦暴力團》的破格之處,往往都跟主題相關。它一再為看似瑣碎的細節追溯彷彿無窮無盡的傳統,其實是要重新接駁現在(眼前路)和過去(身後身)的關係。王家衛拍攝《一代宗師》,不就是為了召喚逝去的武林,以及它代表的種種文化?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並不是每一種傳統都能留下來的﹕耍詠春的葉問成了一代宗師,打敗過他的宮二卻什麼也沒留下,宮家六十四式就此失傳。《城邦暴力團》涉及的傳統不只是武術,還有星相五行八卦醫術……這些絕學未有徹底湮沒,都傳到一個叫小六的角色身上。可至終卷他幹了什麼?他只是個小小的二廚,沒打算把那些現代科技也趕不上的祖宗神技發揚光大。

那麼,以手無縛雞之力的主角作第一身自述,又有什麼用意?其實他不只是書生,還是個小說家(對了,他的名字恰恰跟小說作者一樣﹕張大春)。主角在小說後段說,他要向那些把自己和無數江湖人物逼得走投無路的權謀者報復,遂決定寫一本叫做《城邦暴力團》的小說,把真事摻雜進去──於是,之前讀到的段落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想像,至此已分不開了。事實上,小說早已以各式各樣的情節提醒我們,你看到的可能都是表象而不是真實﹕一首叫《菩薩蠻》的豔詞,實是江湖密碼;武俠小說《七海驚雷》,則是江湖中人訴冤的幌子。那麼,主角在大半本小說中一再推敲、拼湊的典故、傳統究竟是真是假?不知道,但就在這真真假假的召喚中,逝去的世界彷彿回來了。

邱禮濤的電影《葉問﹕終極一戰》即將上映,主角黃秋生說,別的葉問電影都是虛構的,只有這個版本是真的﹕「什麼打日本人啊打怪獸啊,葉問都沒做過。」但打怪獸云云不正是他的想像?我倒希望版本愈多愈好──不只是葉問,還有我們的歷史上每一個無光的角落,每一個無聲的「裡子」。


沈宇:關於張大春,關於《城邦暴力團》

我們常說張大春是個小說家,可大陸從八十年代至今只引進過他早期的小說作品,如1989年出版的《公寓導遊》(1986),2000年出版的《歡喜賊》(1989,此書封面上莫言的名字甚至比作者張大春還醒目,篇目則包含了臺版《歡喜賊》的部分與數篇短篇佳作),再到新近出版的《四喜憂國》(1988,實則為台灣時報2002年刊行的三卷本張大春作品集中的《四喜憂國》外加半本《最初》,預計另半本《最初》將合併到《公寓導遊》中);早年還出過他的雜文集子《雍正的第一滴血》。

2008年引進的《聆聽父親》(2003)可算是相對較新的一部,雖然教熟悉他的讀者一眼看穿這不像是小說。張大春自己本人也對看穿他“第一次他收起玩心不折不扣比誰都更像一位負責的父親,第一次他不再操演他一向的主題——真實/虛構”的朱天文坦承:“你不如看作是一篇寫得較長的散文吧。”

張大春的寫作風格從早期的魔幻現實、後現代、科幻風格到現在的說書人張大春其實經歷了好幾個階段,早年以短篇出名的張大春擅長多種現代寫作手法並用,題材上則外省人記憶和科幻並重。駱以軍曾讚嘆:“《將軍碑》、《公寓導遊》,或《四喜憂國》這些篇小說。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讓人驚異地開啟了台灣現代小說在形式上完足並真正專業的黃金時期。”

這時的大春尚未出版自己的第一個長篇《時間軸》(1986)。也許熟悉穿越小說的讀者會感興趣,這部《時間軸》的的確確是穿越題材,穿越的年份是中法戰爭,地點是鎮南關,雖然是給少年讀者寫的科幻小說,但較時下那些穿越後宮意淫古人的濫俗故事恐怕要好上不少。

隨後的張大春開始兩條腿走路,一手寫報刊連載的新聞小說針砭時弊,一邊開創了“大頭春”系列。新聞小說凡三部:《大撒謊家》(1989)、《沒人寫信給上校》(1994)、《撒謊的信徒》(1996)。

《大撒謊家》89年初連載寫宋美齡在蔣經國逝世後的試圖再起結果刊了半年演變成這已經不是寫小說讀小說的時候了。楊照在《“影射小說”在台灣》一文中稱此書乃“集‘影射’之大全”,“張大春干犯的最大禁忌,當然就是以‘陳江美齡’這個角色影射宋美齡。張大春一方面把民間對宋美齡刻板印象的了解,成篇累牘地堆積到‘陳江美齡’身上,另一方面卻在故事裏,把‘陳江美齡’寫成國際恐怖組織的犯罪首腦,卡通般地陰狠嗜血。還有明白影射俞國華的‘俞總’,也是滑稽突梯,令人忍俊不住。《大說謊家》式的影射,看似犯忌可惡,實則遊戲成分高過對實際人物的傷害,因為一眼便看破其‘虛構’、‘捏造’的部分,不會有人誤以為宋美齡真在幹國際犯罪勾當,而對她痛恨入骨。”《沒人寫信給上校》則寫尹清楓命案與拉法葉艦軍購弊案,全篇指名道姓,就是為了對號入座。《撒謊的信徒》寫于96年大選期間,主角乃是李登輝,寫其一生多次背叛黨派、友朋與自我,鞭辟入裏。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如此之得罪人,為何張大春沒成為第二個“江南”呢?!

而“大頭春”系列的三部曲則為張大春帶來了滾滾的名利。《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1992)、《我妹妹》(1993)、《野孩子》(1996)。尤其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周記》最受歡迎,暢銷二十幾萬冊。小說是以一個中學生的口吻來寫周圍的世界,對校園和家庭多有使人忍俊不禁的連珠妙語。

1997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協作計劃後的張大春路數為之一變。《小說稗類》和短篇小說集《本事》連續推出。《小說稗類》大陸已有引進茲不贅言,而《本事》中數則亦曾刊佈于上海文藝出版社“三城記”小說系列,此書絕對是不容錯過之驚艷之作。《本事》連載原為廣告商之邀,故每則短篇中皆少不了描摹一棒狀物體,然而鐐銬之舞張大春亦舞得瀟灑,《镴槍頭》、《神仙去勢》、《強力春藥》等篇皆為一時之選,而最後的《猴王案考》等三篇更是盡顯張大春“本來都是我”左右互搏之頑童本色。(有心者會注意到其中所提《江淮文藝》在《城邦暴力團》中猶有小露一臉。2002年時報重版張大春三部早期作品集,張大春便寫作一篇內容與《城邦暴力團》高度互文的《最初》作為代序。張大春文風肖似後現代學院派大師Umberto Eco,如Eco《昨日之島》第二十八章名為“小說起源”,張大春也在《城邦暴力團》中辟第四十三章來談“小說的誕生”。)

19997月,《尋人啟事》出版,每篇不過千字,卻似為千千百百臉面模糊疾走匆匆的小人物畫上眉眼,白描點睛。從其中的某些人物依稀可窺出些許後來《城邦暴力團》的影子。張大春在接受訪談時笑言:“如果有個讀者,欸,他兩本書都讀了,咦?本來在《尋人啟事》裏那些真實的,我們這個社會隨處可見的小人物,怎麼偷偷越界,跑到另一本書裏,變成各種身懷絕技真人不露相的武林人士了。我希望這本書讀完之後,能給讀者一個感覺,就是您所處的這樣一個世界,說不定就是一個武俠小說的世界,隨時不知身邊蹦出哪個不起眼的傢夥,他就是個武功高人。”

這時的他已經開始了《聆聽父親》的寫作。這一切,源於199726日除夕夜,老父的一場跌跤……再沒能站起的父親整日纏綿病榻,憂心尿袋的滿溢甚于對其他的關心,既不是想早抱孫子也不是想要一本寫他的書。寫作陷入了停滯,張大春跟他父親一樣是個用力隱藏情感的人,“逼近藝術,就像逼近實情本相一般,令人脆弱”,也許直面從來不是明智的選擇。

他轉而投入《城邦暴力團》的寫作,用看似飄渺無稽的江湖來遮蔽父母匆匆離鄉再不得歸的黝黯記憶,江湖不再遠離廟堂,江湖就隱沒在我們的社會。既然執拗的追逐再現只會墮入戲說不可避免的失敗,為何不以曲筆面對這一場景,不如以笑中帶淚的方式來把這個故事講完。現實真實和向壁虛構之間從此模糊了界限。也許小說稗言才是觸碰打撈心底這一柔軟遺存的最好方式。

大時代與小人物的糾纏就這樣被寫入了《城邦暴力團》,“風雲渡海”一章不知寄存了多少父母的親身記憶。待洋洋灑灑五十余萬言的《城邦暴力團》完成,張大春也寫竟了《聆聽父親》的最後八萬字,終章“聆聽父親”的結尾,其母上青島尋夫——“第四兵站總監部。好了,認得了”——正是“風雲渡海”的開始;也許永不再補完。

*關於本書的編輯,僅將法輪易作泥丸,三十八年後民國年號改為公曆,某些機構加引號,其餘無更多刪改。更有長篇新序,正文亦有作者新增訂之彩蛋。

張大春説《城邦暴力團》

怎麼寫起了《城邦暴力團》?

1999年,無意之間我接到了一通約稿電話,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台灣當時一個非常知名的小説家,叫陳雨航,他在一個名叫城邦出版集團所轄的小公司做出版,問我有沒有書可以出?我説現成的沒有,但是我説我曾經答應過你,你走到哪兒我就跟你到哪兒,我一定會給你的。他説好,我等你,你寫什麼呢?我説我寫一個《城邦暴力團》,他説什麼意思?我説你不是城邦集團嗎?你們出版做得很大,看起來無所不包,無所不覆,大概開了幾句玩笑,電話挂了,之後他也沒再找過我。一直到後來又接到另外一通電話,是個編輯,比我年長幾歲的老大姐,她説能不能給她連載?我説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之前我有過兩部長篇連載,都因為大老闆看不下去,一定要砍掉,這個很傷,也沒勁回頭寫了。大姐説你不論寫多長,我一定給你登完,我就寫了好幾年,一直寫到這位大姐退休。她的下一任主編又讓我繼續把《城邦暴力團》寫完,這是我唯一在報紙上連載從頭到尾一個字沒差登完的作品。

這個小説有個中心詞,就是逃

在答應這位老大姐的那一刻,我的腦袋裏出現的是一個人從五樓跳下來,落到地上的蹲姿,他哪兒都去不了,可是他拼命地在逃。所以我的第一句是:“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一雙腳掌落在紅磚道上;拳抱兩儀、眼環四象、氣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個蹲姿。”落在地上成一個蹲姿之後,我就開始處理這樣一個問題:我想寫一個什麼東西?想寫一個不斷被追捕,被壓迫,有人想要控制他,而他想要脫離這個控制的過程。可是他要逃離什麼呢?是黑社會嗎?人最容易想到的是這個。接下來我再想到的是他可能不僅要逃離黑社會,他可能還要逃離白社會,逃離光明的社會,逃離無所不在的那些道德價值,逃離那些公共所加諸的看似不是暴力,看似是溫暖的情感。為什麼非要逃離不可,因為他看出來在那些溫暖情感倫理道德的背後就是暴力。

武俠,我想讓它與現實發生關係

報紙上正式推出這個作品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對於任何公共事務,三個人以上的事務我都不要關心,我不要反映社會,我也不要去冒犯公共價值,我只要寫一個武俠的故事就可以了。武俠我們現在稱為市場作品、庸俗作品、通俗文學,為什麼呢?大家都知道武俠小説所寄生的江湖,那個武林是不存在的,可是下一步想法就是如果它看似是不存在的,那麼就掉入了尋常的武俠小説那個傳統之中,而無法自拔。

我的問題是,如果要擺脫所有跟現實之間的關係,進入一個無所依傍的江湖,那麼這個作品就會跟其他過去的武俠小説沒有太大的不同。所以既然孫小六從五樓跳下來,我就讓他落在我住家附近的一個地方,叫中華路跟西藏路口往南去,往東去,往西去,往北去,各個地方不同。這樣大致上就脫離了一個比較陳舊的小説階段,進入了一個新的小説寫作的境界。什麼階段呢?就是我比喻一下,當年蔡元培先生讀《紅樓夢》讀出了一大堆索隱方法,讀出了妙玉是影射姜宸英,賈寶玉是影射納蘭性德,所有紅學家都認為索隱派落伍而且低級,可是對我來講影響深遠。因為我在中華路和西藏路那個想像的街口——那個街是如此的清晰,離我的直線距離不到300公尺,我只要走出我的大門,往前跑個幾步,我就可以再清楚不過地看見那個街頭的每一寸豐草。我要為這個十字路口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身世,而且只有我知道這條路的索隱,這個是影射誰,阿匹婆是影射誰,我想沒有人知道,太過癮了。

希望這是一本永遠看不完的書

我個人對這本書的期待是希望讀者可以很慢地看它,最好是怎麼看也看不完,慢慢地看,想像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比如説這個北京街頭的追逃對峙,比如説他從來沒發現過的原來山西大同的佛窟裏面的某一些被盜走的佛頭,或者是糧米幫那些秘密的儀式,實際上正在他家街角或者是路口的某一些小店裏面重新上演,或者是原來我舅舅的姨母的表哥的外甥,居然是我的師父。那些永遠不跟我們發生聯繫的師父,千回百轉透過秘密的方式,在歷史某一瞬間反而影響或複製我們的生活。

地下在哪,地下就在我們的腳下。同樣的我也可以這樣説,地下生活、地下社會,可能也就是在我們説的腳印之上,因為我們自己親身在實踐。

隱遁的傳統恰能讓我們  從主流價值追逐中緩口氣

中國人一向有一個隱遁的傳統,不問世事,看起來很消極,有的人説你可以領導天下,他説你不要説,我要洗耳朵。許由就是這樣的人。他們所示範的典型,有人認為是負面的,有人認為是不負責任的,有人認為是沒有社會責任感的。可是恰恰是建立這個典型以及持續這個典型,甚至育養這個典型,才是我們今天從主流的價值追逐裏面,稍稍緩一步,稍稍松一口氣的方法。

這也就是我更寧願這本書能夠帶來一種沒有目的的閱讀的原因。或者是沒有功利的對於知識的追求和好奇,或者是上天入地,天馬行空——比起對世俗的名利追逐,比起權力攘奪,這無疑看起來有趣多了。F107

(本文據張大春2010年北京演講錄音整理而成)

姜捷:少女鄧麗君




編按199558日,一代歌后的驟逝,留給世人無限唏噓的驚嘆號。

2013129日,在鄧麗君冥誕60周年之際,「鄧麗君文教基金會」正式出版官方版傳記,訪問200餘位鄧麗君生命中的至親好友、同事、歌迷,並走訪多地尋找她的生命足跡,耗費十餘年,完整譜出鄧麗君傳奇的一生,為一代歌后璀璨的一生留下深刻註記。

「世紀版」率先摘錄其中一代歌后的成長章節,以饗讀者。

鄧媽媽還記得在坐月子期間,軍營中的鄧爸不能常回家,才不過十歲大的大哥就得負責清洗尿布,每天晚上把功課做完,就得抱覑一盆尿布到水井邊,打起冰冷的井水,把泡過水的尿布一條條拖在洗衣板上,閉覑眼睛猛搓一陣,也不管洗乾淨沒有,就往竹竿上隨便披一披,尿布上連便漬都還在,害得小丫頭得了尿布疹。鄧媽媽只好在月子裏起身,指點大哥怎樣才能把尿布洗乾淨,她安慰的稱讚大兒子真聽話,教了一兩次就懂了,從此以後,小娃兒才免去了紅屁股的折磨。

這樣的情景,在家家戶戶有洗衣機、烘乾機等電氣化生活的現代社會怎麼能想像呢?在天天拿覑遙桿玩電動的九○年代男孩,誰肯為妹妹打井水洗尿布呢?也許用慣了紙尿褲的這一代人連尿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

鄧媽媽欣慰的是女兒涓滴不忘的孝心。日後,鄧麗君才剛有了一點錢,第一件事就是想到把家中全部改為電氣化,特別是洗衣機,雖然家中的孩子都長大了,再也沒有尿布要洗,但是她心疼媽媽在月子裏碰冰冷的井水影響到日後造成的指關節痠痛,她不只一次向媽媽提過,很感謝媽媽和哥哥為她冬天打冰冷的井水洗換尿布的辛勞,這不過是她人生中最初的幾個月,可是,這一輩子她都從沒有忘記過家人對她的愛。

一生奔波不吵不鬧

「丫頭」是鄧麗君滿月前的諢名兒,在中國人的習俗裏,諢名兒叫得愈通俗、愈平凡,孩子會愈好養,而鄧爸、鄧媽卻覺得老是叫「丫頭」,對這個漂漂亮亮的小女兒實在不夠雅,鄧爸特地請來了部隊裏最有學問的一位楊姓長官,為她起個漂亮的學名,在他的一番用心斟酌之下,為她命名「麗筠」,麗有清麗、秀美的意涵,而筠則是竹的青皮,泛稱為竹的代表,期望她長大之後志向高潔、虛懷若谷,節節高升,並且能出人頭地。

可喜的是這位楊長官的眼光果然準確,日後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真的都在她身上看到了這些特質,一點兒也不負這「筠」字的美意。也許是「有邊讀邊,無邊讀中間」的慣性使然,當時,一般人都把筠字發「君」字音,麗君、麗君的就這麼被叫慣了,就連鄧媽媽都喊她「麗君」,人人叫得如此順口,之後,鄧麗筠開始唱歌需要一個藝名的時候,就直接把「鄧麗君」當作藝名,彷彿是順理成章,再自然不過的事。

鄧麗君四個月大時,鄧爸又調往台東縣池上鄉,天才濛濛亮,全家便坐上敞篷的大貨車,經過一整天的搖晃車程,舉家遷移。鄧媽媽回憶這段往事感慨的聯想,也許老天是注定鄧麗君要一生奔波的,從在襁褓中睡在媽媽懷裏就四處顛簸,而乖巧的嬰兒彷彿知道體恤媽媽,一路上都不吵不鬧,對一個毫不解事的新生兒而言,真的非常難得。

萬千寵愛眾人的開心果

鄉間的人情味濃厚,池上鄉的淳樸與寧靜似乎更適合她,涵養了她明朗舒坦而心胸開闊的個性。童年的鄧麗君備受寵愛而且人緣奇佳,從襁褓中就顯而易見,討人喜愛的娃娃成了鄧爸同事們的開心果,叔叔、伯伯們有事沒事就往鄧家跑,甚至有時候還為了搶覑抱她而爭得面紅耳赤。鄧媽媽在談到這段往事時,還笑覑感嘆那些來到台灣就沒有結婚的俗稱的「老芋仔」,那時候多有人情味啊!她們這一輩結了婚的,家裏的大門永遠都為了單身漢的弟兄們敞開,弟兄們對他們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相處和樂融融。鄧麗君不怕生的好性情也是在那樣的大環境中養成的,叔叔、伯伯、阿姨、嬸嬸的,叫得人心好甜,而她也特別懂得察言觀色,貼心而不嬌縱,「真的是個天使」鄧媽媽紅覑眼說:「她小時候,就有很多人跟我說,這女兒是天女下凡來報恩的,我寧願她不是什麼天仙天使,也不要她來報了恩就匆匆回天上去了,我真的寧願她不要這麼好啊!」

有十分鐘之久,我們兩人都默對覑冷掉的咖啡流淚,我想起白先勇在《謫仙記》裏所引用蘇曼殊的〈偶成〉所題:「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再多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一個母親要有多大的思念,多大的盼回,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不要太好」啊!

過人毅力少窮磨出好性子

另一件鄧媽媽說來就得意的往事是鄧麗君的「三日斷奶記」!一年多之後,五弟鄧長禧出生,「那時,丫頭還沒真正斷奶,我餵五弟奶,丫頭也搶覑要吃,好在那時候我奶水多,總會先讓她吃飽再餵弟弟,直到她兩歲,滿口已經發好了快長齊的牙,再不斷奶就不像話了。」鄧媽媽下定決心讓她不再想奶,託了一位伯伯把她帶到高雄去玩,第一個晚上吵奶哭了一下,第二天給她喝牛奶、豆漿,才第三天,就斷成功了。

鄧媽媽說,光從這件小事情上就可以看出鄧麗君的過人毅力,在以後的歲月裏,鄧媽媽陪伴她所走過的顛簸歌途來看,的確也證明了她過人的自持力,幾乎很少把麻煩帶給人家,總是自己承擔忍受。別人需要什麼,往往她察言觀色就能了然於心,默默幫助別人也相當為人覑想,心竅玲瓏剔透。

池上鄉住了一年,舉家再搬到屏東市稍微像樣的住處,小小的鄧麗君成為三個哥哥想溜出去玩的最佳「護身符」,只要抱覑她大大方方的出門,總是萬無一失。出門後,左鄰右舍總會有人叫喚「丫頭,來這邊玩」,他們就很放心的把她「塞」給鄰居,一溜煙的跑去瘋個夠,天黑回家時,她總是已經安安穩穩的在家裏了。

不爭圓融出頭

鄧媽媽頗為自信的說:「我們家丫頭長得不是很漂亮,但從小到大都一直很有人緣,這點從她小時候就看得出來,走訪她的幾位鄰居,不論是爺爺奶奶級的、叔伯嬸姨輩的,或者是同齡相仿的,幾乎都是異口同聲的說她「人緣好,有禮貌,嘴巴甜,心地好」的確,俗話說:「人緣就是飯緣」她能夠迅速走紅,在天賦歌藝與後天努力之外,還有重要的人緣,不論任何不公平的待遇,或是遭受無預期的冷淡、排擠,她都一笑置之。不爭,是窮人家孩子磨出來的性情,做人處事的圓融,也是她在窮日子裏「訓練」出來的成功要素之一。

日子清苦卻也快樂,退伍下來的鄧爸試覑做點小生意,鄧媽媽則發揮「理家」的才智,空心菜梗炒辣椒、酸菜炒辣椒、黃豆芽炒辣椒、苦瓜炒辣椒等都是家中餐桌上常見的「佳肴」,油水雖少,但色、香、味俱全,五個孩子們搶得津津有味,常常吃得盤底朝天,一直到鄧麗君過世,酸菜、苦瓜、黃豆芽等,這些最最平凡不過的窮苦人家菜肴,都是她每次回家最愛吃的,不少人很懷疑嗜辣如命、少一頓辣椒都不行的她,如何能保養一副水晶般的清靈剔透的好嗓子,她都不置可否的笑笑,也許,就真的是得天獨厚吧!

兒時的苦日子對鄧麗君而言,是家人向心力最凝聚的時光,這情分,她一直念念不忘,日後不管她多麼走紅,總是想盡辦法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和家人團聚,就是因為想念家人在一起的這種歡樂與融洽。這段日子在她的記憶中並不算久,當她長成少女,特別是出道唱歌之後,幾個兄弟工作的工作、求學的求學,自己又經常到世界各國演唱,一家人反而相聚無多,紅燒肉香氣裏蘊涵的濃厚親情,更讓她格外難忘。

雖然是北方大妞,鄧麗君卻不愛吃饅頭,小時候的家境清苦,哪能容得孩子挑食,鄧爸疼女兒的「偏心」,在這個時候就看得出來了,做得一手麵食好手藝的他,總是差遣孩子拿覑自家做的饅頭、包子或大餅,到鄰家去換一碗白飯回來給她吃,真箇是應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的格言,她珍惜覑換來不易的白飯,對兄弟們常為她去四鄰「要飯」的這份恩情也久久不忘。

這個「白飯情節」,還延伸到三十年後,在一九九○年她赴金門勞軍那天,原本早上要飛的班機因天氣不佳而暫時停飛,松山機場空指部的指揮官就請勞軍的一行人留在機場等候,並請她為松山駐守的空軍官兵和眷屬們做一次小型的勞軍演出,鄧麗君毫不猶豫的答應,臨時起意的小小演唱會,在簡樸的中山室舉行,她一樣認真、盡心的唱了好幾首,讓空軍官兵和眷屬們樂的不得了,對她毫無超級明星架子的平易近人更稱讚有加。

真樸可親的「大胃王」

中午和官兵一起會餐時,她吃完第一碗白飯,很不好意思的小聲說:「太好吃了,我可不可以再添一碗?」大家好高興她這麼喜歡軍中的伙食。結果,那一餐她總共吃了三碗飯,把許多年輕力壯的阿兵哥都比下去了,不可思議的「大胃王」如何維持好身材,大家都不去猜測啦,只記得這位當紅明星毫不忸怩作態的落落大方,也讓大家更為喜愛她的真樸、可親。

鄧麗君雖然小時候不太愛吃饅頭,長大後卻對媽媽包的「一口餃」情有獨鍾,三哥鄧長富記得她在小時候就會自己和麵、钻皮兒、調餡子、包水餃樣樣都來,鄧麗君去日本發展時,當時擔任日本寶麗多社長的舟木稔也一直記得,「去鄧家吃水餃」是一大享受,滋味真的很難忘,也記得鄧麗君有一餐吃四十個小水餃的紀錄,大家對她何以這麼能吃,又能一直保持這麼好的身材都驚訝不已!

水餃中有覑對家鄉的懷念,有覑對童年的記憶,對念舊的她而言,在包水餃的過程中會有一家人濃濃的親情記憶浮現,那是她最珍惜的往昔歲月,在香港獨居的日子,她常教幫忙做飯的明姐包水餃,並且一邊包,一邊說小時候的故事,樣樣瑣事都記得可清楚了,明姐回憶她們常在廚房一邊洗菜做飯,一邊吱吱喳喳說往事的日子,怎麼也不肯相信這間小小的廚房裏,再也聽不到親切又愛聊天的女主人的聲音了……

譚蕙芸:戴耀廷談堵路爭民主——準時回家重要還是普選重要?




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近日扔出一個深水炸彈,他在報章專欄提出,在現今政治環境下,要爭取真普選,最有殺傷力的武器是在關鍵時刻有一萬人集結中環,「長期佔領中環要道,以癱瘓香港的政經中心,迫使北京改變立場」。

戴耀廷說,堵路引起交通擠塞,每個港人都要自問,是否願意付出此代價,關鍵是港人有幾渴望民主﹕「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準時返屋企緊要過普選,就算啦。」(李紹昌攝)
一個低調溫和的法律學者,提出以違法手段爭普選,本身已震撼。細讀他的相關文章,會發現他不是隨口唞,從法理到實際運作,他都有思考,更提出「為不公義而違法合乎法治」的爆破力觀點。有人形容,現今香港「吵吵鬧鬧」,怨氣畄天沒有出路的絕望氣氛裏,至少這篇文章讓港人瞥見了改變的契機和希望。

本身是基督徒的戴承認,自己「天真」而「理想化」,他奉勸港人,對香港心死或計劃移民前或許可以博一博,那一博不是跟港府或北京博,而是跟自己內心一博,考驗自己對民主的信念是否夠堅定。他強調,堵路精髓不在上街,而是在於挑戰每一個人的內心,特別是現在四分五裂的泛民,人人要撫心自問﹕「究竟我有幾想香港有民主?」

戴耀廷在法律學術界有一定地位,他提出的十六字法治定義「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以法限權、以法達義」,被不少中學通識課程採納為教材。他早年在英國修畢法律碩士後回港從事法律教育,研究基本法、人權法、憲政轉型、法治和宗教政治等關係;亦曾任李柱銘助理、基本法諮詢委員會、中策組非全職顧問。戴經常參與遊行,但較低調,去年反國教集會晚晚到場,甚少上台或發言。

「你留案底,是你的medal(榮譽)」

法律圈中人形容,戴耀廷政見「溫和」,主張「又砌又傾」,部分激進派形容他「保守」,今次戴忽然建議「堵路爭普選」,還承諾他會參與其中,有法律圈子中人均表「意外」。

聽完大家的評語後戴淡然一笑﹕「佢懐平時無睇開我寫鱓鎹。」戴形容,自己文章艱澀技術性,自嘲「無乜人睇」,但表示今次文章與過去多年研究一脈相承。其實,兩年前他在報章已寫過一次「萬人佔領中環」,刊出後零迴響。直至三周前,元旦示威後發生堵路風波,加上預計施政報告不會對雙普選有實質承諾,交稿期間逼近,他再寫一篇。今次一石激起千重浪,傳媒訪問邀約如雪飄至﹕「我完全無諗過咁大反應,以為好似之前咁,無人理睬。」。

筆者細讀戴方案,發現「表面激進,細節保守」,戴同意。尤其是他明文規定參加者要非暴力。他不贊成大家衝出馬路,最好行人燈轉綠,預先通知車輛改道才「佔領」。之後談判策略亦講求不能「勝者全取」,漠視建制派利益。戴更要求,行動完結後,參加者必須到差館自首。他形容﹕「自首是一種委身,保持行動政治感召力重要部分,加上你說有一萬人,若大部分人走晒,只留下幾個畀人拉,如何有一萬人的談判籌碼呢?」。

筆者好實際,問戴如何游說「牛頭角順嫂」辛辛苦苦供個仔讀書,他走去參加堵路,留案底怎辦?戴派定心丸指會先找律師義務替示威者上庭辯護,還有名人保薦信附送﹕「到時會有名人一齊被拘捕,假設有李柱銘咁,可以由佢發信,證明呢個小朋友被拉,因為他參加了香港民主運動,這小朋友絕對無用暴力。我們提供的信件,還可能會讓他入到牛津大學銏,因為行動肯定會得到國際同情。」戴更笑說﹕「你留案底,是你的medal(榮譽)。」

「你人數要多,力量大到衝到個系統食唔到你,迫爆佢個系統」

戴指出,留案底未必影響前途,有法理基礎﹕歐洲人權法庭曾有案例,有人因宗教原因不服兵役被入罪,後來拿不到會計師牌,上訴到人權法庭得直,終獲重發會計師執照。戴說,因理念而犯法,任何團體懲罰這人,是團體的不義。但順嫂應該無錢為個仔打官司,戴笑說﹕「所以實惠一點,我們可以為參加者付上名人保薦信。」

近年不是沒有人堵路,但效果不大。戴認為,失敗在人數不夠多﹕「你人數要多,力量大到衝到個系統食唔到你,迫爆佢個系統」。他指,如果有一萬人,要動用大量警力封鎖和搬走示威者,之後去警局自首也會間接堵塞附近交通,再到法院,究竟能否承受萬人大控檢?如此設計一環扣一環,人不夠,就癱瘓不了社會秩序。

他更說,近日思考後,認為集結人數或要提升至三萬,還要增加集結地點。他舉例,一萬人先在中環,當警方出催淚彈,另一萬人就在尖沙嘴集合,到尖沙嘴出催淚彈,沙田就出現一萬人。他強調,不是野貓式快閃,個個都要簽了誓言書,並要事先向整個社會清楚公布,集結方案的次序和時機。

有心急人聽了戴建議,已提出今年七一來次「試演」,戴奉勸大家耐心「等待」,並預言今年七一肯定未到時辰,時機最快要明年。他強調,要保存這武器的威力,萬萬不能隨便使用,必須到了一個「關鍵時刻」,就是當政府拋出爛普選方案,港人極度絕望才可用,否則出來的人肯定不夠多,市民亦不會同情你。他又指,堵路一招不能用作「推倒梁振英」,因為議題迫切感不足,加上倒梁和爭普選有一點關鍵不同,後者是中央已經承諾的東西。

戴耀庭侃侃而談人肉城牆大戰催淚彈方案,香港警察神經會否被觸動?戴不肯披露有否被警方約見「喝茶」,但強調警方不是敵人﹕「你拉我,係執行職務,不是我敵人。我只希望你諗纒我行動背後咩原因,諗纒香港是否要真普選,我的目的便達成了。」他說,堵路成功關鍵除了參加者,社會不同階層亦要受感動,行動才會成功。

「與一哥對話」

筆者忽發奇想,想像一哥會如何跟戴耀廷辯論堵路方案,於是即興與戴在咖啡室上演一幕「與一哥對話」(筆者扮一哥)﹕

假一哥﹕戴生,我懐要平衡示威者同一般市民鮋權利。

戴耀廷﹕這班人有權,別人又有權,所以限制示威者人權的看法,叫做「平衡觀」,不是國際標準。法院用的是「必須觀」,即係要在必須時才能限制我的人權。警隊明白咩叫人權法治咩?你們用緊的法治理解是很低層次,我要同一哥你教一堂書,講解咩叫人權法治。

假一哥﹕追求民主係個別人士訴求,影響大眾市民就唔飱。

戴耀廷﹕我也在博弈,或者市民支持我呢。

假一哥﹕我懐要維持社會秩序。

戴耀廷﹕法治唔只係秩序,法治必須要達至公義。若我相信普選能帶來公義,我願意付出代價,即係犯法。我會自首,你不能不讓我自首嘛,一哥,自首有罪咩?

假一哥﹕你係咪玩呀戴生?

戴耀廷﹕係呀,而家我係「大緊你」呀,所有民主轉型都係博弈鈬鮁啦,你唔識咩?

假一哥﹕你好野蠻。

戴耀廷﹕我畀你拉仲算野蠻?我犯的法不過是非法集結加阻街,又不是殺人放火。

「這是一個『民主文化』建立過程。若泛民都沒有真正成熟的民主文化,爭取到民主也沒意思。」

從一哥我們談到堵路運動領袖人選。戴耀廷提出,運動需要一些「過去不曾違法,或不屬激進的政治領袖參與」,增加感召力,更舉例陳方安生、李柱銘、陳日君。但筆者反指,傳統泛民明星近年無法把泛民連結,五區公投後泛民更四分五裂,如何能凝聚萬人?

戴承認,泛民「大佬文化」、「山頭主義」在籌備堵路過程,是要克服的難題﹕「人民力量畀盡你都係集合到兩千人,兩千人是不成事,會畀人拉走晒。即係人力都要同其他人一齊合作才可以組織到一萬人。你一定要靠民主黨,你不能繼續鬧民主黨,否則人懐唔鈬集結,達不到目標,泛民要學習合作囉。」

戴補充,理想領袖應德高望重,有能力縮窄泛民分歧,又不能太有明星光環,以免參加者激情多於理性。他舉例,朱耀明牧師,或陳健民教授是理想人選。至於他自己,戴耀廷說,他缺乏社運經驗,加上想把時間先放在家庭、工作、教會,暫時採取被動﹕「我一定不是組織者,亦不會主動去物色領袖,若公民社會有領袖找我給意見,或有人組成籌備委員會希望我加入,則是可以。」

籌備堵路,成為泛民大和解契機,戴耀廷用心良苦﹕「這是一個『民主文化』建立過程。若泛民都沒有真正成熟的民主文化,爭取到民主也沒意思。如果因為『大佬文化』搞不成(堵路),也證實了香港人未準備好普選啦?」同樣道理,堵路引起交通擠塞,每個港人都要自問,是否願意付出此代價,關鍵是港人有幾渴望民主﹕「如果所有人都覺得準時返屋企緊要過普選,就算啦。」

戴耀廷說話不徐不疾,笑笑口,「激進」的東西在他口中,會被其書生氣質柔化。他提出堵路,談到催淚彈防暴隊,語氣也是溫和的。戴的同業,悄悄為他抹一把汗,擔心他近日言論會影響仕途,他卻舉重若輕,談笑自若﹕「呢個行動不是戴耀廷行動,戴耀廷自己做不了,要一萬人才做到,是屬於大家的行動」。談到行動一旦失敗,他也不咬牙切齒,只聳聳肩﹕「我問心無愧,或者大家諗纒去第二度囉(移民),我咪返大學做研究囉。」

「神呀你要我去(堵路),就庇蔭我啦!」

我城那種怨氣和無力感,似乎沒有傳染戴耀廷。訪問戴兩小時,看到他談民主夢,雙目炯炯有神。談話裏,他不介意用基督教用詞,說希望參加堵路者如決志「委身」信主般慎重,還希望運動有「感召力」,更用「傳道」形容四出跟人討論堵路計劃的感受。筆者覺得,不少人看完戴的文章深受觸動,那道氣場穿透文字感染讀者,不能不歸功於戴背後的宗教力量。戴認同筆者觀察,更形容堵路計劃的核心,正是心靈的重整多於肉身的上街﹕「我老婆成日罵我太理想化。我是天真,或者說有野心,想建立一個民主憲政文化。一種在現代社會失落了的精神,就是整個社會能夠互信,一同尋找『共同美善』,一種心靈上的,超越個別宗教的價值。」

訪問接近尾聲,戴頗有信心說,堵路若按其列出條件實行,「贏的機會好大」。他解釋,是對北京、特區政府、香港警察和香港市民的博弈形勢推算,估計對方鎮壓可能性低﹕「佢承諾你普選,已經預鰦你一人一票,你只要求佢放提名(門檻),只要你在討論方案時,畀佢(建制派)有機會羸。佢會諗,若你去癱瘓中環,政治代價好大喎,值唔值得博先?」戴不忘補充,更理想情是,未走近中環,已可以拿覑一萬份誓言書夠牙力脅迫對方開展談判。

有人話,對一個失常的政權,你怎跟他談理性談博弈?戴仍樂觀﹕「至少香港的管治相對理性,我們要求(開放提名門檻),達到普選國際最低標準而己,沒有直接影響(中共)權威。」戴笑說,換轉在內地,「堵路論」一出,已足以令他身陷囹圄,叫港人珍惜這片自由空間。

戴願意走上街頭,承擔堵路罪責。身為人父,對兒子的熱情,反而有點保留。兒子看了父親寫的「佔領中環」文章,有意參加,更向老豆查詢﹕「到時點上廁所?」令戴哭笑不得。他說,兒子只有十六歲,他不贊成未成年人士參與,因為要承擔法律責任。筆者提醒他,或許兩年後才需要佔領,屆時兒子已成年,或許可父子兵上陣。戴不無擔心地點頭,又說,現階段他壓力不算大,但對未知的將來,要憑禱告找力量﹕「神呀你要我去(堵路),就庇蔭我啦!」


譚蕙芸,前記者,現任大學講師,有教授「暴力與傳媒課程」,上周剛與同學討論傳媒如何呈現示威者和警察形象,並介紹公民抗命的理念。去年有參與反國教運動,見識了組織社運的難處。


戴耀廷,港大法律學系副教授,自稱研究風格「較離經叛道」,喜歡把法律及其他學科如政治宗教結合研究,網上博客名為「法界三文治」,解構法治政治管治的三角關係。身為基督徒的戴重視工作和信仰的整合,採取「以神學為起點,以法律為工具」的生活態度。



余若薇: 最大殺傷力需要最大支持

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上月中發表一篇文章《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有不少迴響。
 
文章裡說,「北京會讓香港有真普選的機會實在不大,那麼支持實現真普選的港人、泛民政黨和公民社會還有什麼可做?」他認為,過去的策略包括遊行、變相公投、佔領政府總部所產生的壓力不夠,可能要準備殺傷力更大的武器,動員至少一萬人,非暴力公民抗命方式,長期佔領中環,癱瘓香港政經中心,迫使北京改變立場。
 
早前有佔領中環行動,在匯豐銀行地面通道,最終法庭頒令清場。問題不是有多少人參加或多持續,而是社會上有多少人支持他們。
 
記憶中,香港有不少公民抗命例子,去年底,有不滿現屆政府表現的團體發起「少交10元稅」運動。2005年,民間電台無牌照而非法廣播,一些民主派朋友義助開咪。2000年,反對《公安條例》遊行事前沒依法向警方申請,李柱銘等一班民主派議員參與「博拉」。這些行動並未引起大量公眾支持。
 
曾經在一個論壇,有位年輕民主支持者跟我說,律師本性最保守。我承認,律師是著重傳統的行業,排資論輩,香港的大律師今天上庭依然穿戴18世紀的馬毛假髮和長袍。律師的訓練就是知法守法,職業本能就是不犯法,公民黨時常被取笑「慢幾拍」,我們拍攝一條短片,會考慮有無版權問題,擺街檔,會考慮有無牌照。
 
公民抗命,是極端情況的最後一著,民情去到一個沸點,公民抗命才能發揮效用,戴教授把話說在前頭,良好願望是叫當權者留意,普選一拖再拖,20172020年無真普選,市民要準備殺手鐧才有成功希望。

安裕周記﹕收編




《一代宗師》的資料蒐集極為細緻,北腿南拳口訣心法都亮出來,葉問出征前夕嶺南拳師上門挑戰,劉家勇的是貨真價實洪門正宗,鐵線拳虎鶴雙形講究力貫橋手,因此劉師傅一雙前臂粗逾桌腿。劉家勇家學淵源是劉湛後人,劉湛是林世榮弟子,諢號「豬肉榮」的林,其師就是黃飛鴻。《一代宗師》裏的功夫套路名目繁多,詠春洪拳形意八卦八極,都是師出有門的真材實料。電影講的是民國年間舊事,五十年代初宮二的宮家六十四手葉問的詠春一線天的八極拳流落香港;電影到後來兩次出現同一張照片﹕葉問安坐中央,其右站著一男童,我猜男童便是其後震驚世界的李小龍。
 
這些都是事實。一九四九年後大陸逃難香江的不僅是江浙上海富豪,還包括功夫宗師。南下,是因為北方沒有他們的世界,中共建政後,各門功夫慢慢隱退下來變成「武術」。擅於擒拿跳躍的北方功夫變成萬宗歸一的「長拳」,南方的埋身肉搏歸納為所謂「南拳」,太極簡化為簡化太極,陳楊吳各家都大隱隱於巿。對中共而言這是收編,浸浸然有《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言「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影子。
 
電影說的是史實。一九四九年前後來港謀生武人不僅葉問,黃飛鴻妻子莫桂蘭亦在港授徒,時空從四十年代橫跨到二十一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有中國國術總會,普遍被認為是親台組織,每年雙十,國民黨在港黨報《香港時報》頭版必是「薄海歡騰四海同心」的各界敬賀聯名廣告,中國國術總會及大量武館名列其中。華探長則是國術總會主要成員,盛傳李小龍與劉大川私下比武,便是在當時探長鄧生的新界別墅舉行。《香港時報》早已沒入歷史,大學圖書館也許留有檔案,有心人不妨一找,到時可循《一代宗師》的光與影尋找另一段香港因緣。
 
改列修編各範疇如一
 
中共對武林的改列收編,在其他範疇亦如一。這是服膺統戰和管理的需要,尤其是武行更是眾矢之的,弄不好這些拳腳無眼的往往是政權不安的由來。於是各門各派都得刀槍入庫偃旗息鼓,要麼改祖歸宗成為長拳或南拳的一分子,在毛澤東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大旗下美其名為「人民武術」。南北各家功夫褪化為近體操而不重技擊的「武術」,互相套招的「對打」而不是實戰。逃出竹幕的師傅來了香港以至世界各地,把誓死力保之下的薪火相傳,詎料這一走之間,竟在香港開枝散葉。迨至七十年代初,葉問門人李小龍播揚歐美,倒過來成為中共進入聯合國、尼克遜訪華帶動的中國熱其中一根支柱,開足了歷史的玩笑。
 
統戰收編是中共從與國民黨鬥爭煉成的法寶,前幾天成為香港新聞熱話的全國政協,毫無疑問是統戰利器。歷史並非到了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才有政治協商,而是早至一九四五年的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毛澤東到渝城與蔣介石談判得出《雙十協定》,議決召開政協會議,共商國是。當時大陸百廢待興,可國民黨雖挾二戰得勝國身分,由於黨紀不彰,接收大員變成「劫收大員」,聲名臭不可當。中共則如日方中,這場政協會議未開勝負已分,會議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舉行,總共三十八人參加,其中國民黨八人、中共七人。會議開了二十一天,百般折衝,通過和平建國等五點綱領。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各懷鬼胎的會議,國共都帶著自己的盤算開會——國民黨準備靠美援把中共轟出地球,中共想佔據東北借助蘇聯把蔣介石掃出國門。政協會議結束兩個月後,蘇軍撤出長春,中共林彪一部迅速佔入,國軍調動大批軍力前往華北東北,在長春及四平大敗林彪,大軍一路追擊到松花江畔,最後在美國施壓下始告暫停。但年初政治協商會議的假情假意在炮火連天之中化為烏有,第一次政治協商會議及其結果就此壽終正寢。

舊政協四六年壽終正寢

到了中共得天下的一九四九年,新的政協即將召開。平情而論,當年中共高層年富力強,底氣十足,戰神林彪才四十二歲,毛周分別是五十六和五十一歲,天下在我,慨然服膺打天下時向全國人民的承議。當時連政府高層也佔了泰半黨外人士,政協也就更不在話下。毛澤東衛士李銀橋回憶說,毛見人時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反而安慰李銀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們會考出好成績」。從統戰而言,中共在這刻完全做到期待效果,國民黨黨政軍都有人留在大陸,有人加入政府,有人指揮軍隊,有人在人大政協,一副毛蔣在《雙十協定》五點方案中的第二條「長期合作,以和平、民主和團結為基礎,堅決避免內戰,建設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的氣魄。
 
然而這一胸懷畢竟無法避過現實的考驗,章詒和在她近十年的幾本回憶錄裏,揭示中共無法收容民主人士的狹隘,包括早於一九五○年統戰部長李維漢下令民主黨派只能在知識分子和商業系統招收成員,這就絕了民主黨派發展基層成員的可能,時維毛澤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後僅一年。這一變化令到一九四九年急忙東渡台灣的氛圍中決意留在大陸的民主人士為之神傷,原來中共與蔣介石沆瀸一氣。民主云云,原來是花瓶,協商乎哉,不過是過橋抽板的伎倆。之後中共治下的神州變成「運動強國」,三反五反、大躍進、反右、文革,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絡繹不絕,民主和協商用完即棄。

大陸很常用「參政議政」這一字眼形容政協或人大。於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小事而言,政協可以放你講幾句,可能在某一兩項議程依著委員提議修改法規,但這只限於少數內容,倘若涉及國家大政,只能說「同意」而不能反對。遠的不說,三峽大壩興建,政協裏反對的聲音不少,但又多少能夠聽進大官耳內?這種小範圍下粉飾民主,近年愈加收縮防範,十幾年前港區政協還有一個徐四民,徐大炮去後,港區人大政協幾乎變成了默劇演員,實在難以想起他們提過什麼重大議案或修訂。這也許是有點荒謬,參政議政而不說真話,有時倒過來變成為官者諱,久而久之,每年三月初北京兩會變成了到此一遊的京城十天行。
 
人大政協變作默劇
 
中共建政之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本來可以明的把所有異議都殺個清光,但又怕有礙觀瞻,只得搞幾個樣板,這和把各門各派功夫融和成「武術」如出一轍,都是用來防止阻止異議的工具。這類收編,有人願意上轎有人不想上轎各有自由,然而切忌公開說這是議政之處。中國人民在歷史上是曾經見過這種偽民主的,不分意識形態,中華民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有;台灣有總統府資政,大陸有中央顧問委員會。這些都是為了易於管理的收編,把大家的嘴巴管住,變成沒有殺傷力的政治閒話,等於把功夫變成武術那樣的花瓶。發明「政治協商」這詞並能夠在日常政治生活裏具體應用的應該獲得孔子和平獎。

阿離:香港不行了




內地好友說,這陣子像有一班人替整個中國的同胞到香港辦年貨,筆者無言以對。這幾年間,啞子吃黃蓮的情緒頻頻出現在香港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簽多行實施後,人潮如海嘯席捲,把自由行對香港的壓力推到新高。去年831日,梁振英主動向中央提出,在放寬內地人來港的同時,「必先考慮香港的接待和承受能力,按實際情調節來港人數……務求來港旅客不會為香港社會在各個方面的服務和設施,造成壓力」。傳說中的接待能力機制,又是偽術。

一個1092平方公里的小城,竟承載覑全國13億人口的物質欲望、精神需求,甚至勞動生計。怎會不爆煲?

憂鬱的邊界

筆者日前闖關。從九龍塘到羅湖,短短的一列東鐵線,紙皮箱與手拉車由沿線一個一個車站擠到車廂,輪廓口音各異的背包客,緊拉覑重中之重的奶粉,或是穩中求要的尿片,還有嘉頓系列出品、繽紛樂、麥提莎,說得出的港貨都有。各種花式的手拉車、行李箱、背包、紙皮箱,各據一方,等待到站,競相奪門而出。水客腳撲朔,旅客眼迷離,你根本無法以外貌分辨誰是水客;拉貨者中有個體戶、小團體,甚或一家大小。出閘後沿路兩旁散滿人和貨,有夾道留守之勢。走到香港關邊,人潮洶湧混亂,筆者被人群推撞,不知方向,「你知唔知你去邊鮁!係香港人仲鰠度排,鰟邊呀!」拿覑智能身分證的筆者向他道謝,走得狼狽,頓覺身在異鄉。過了e道,港澳居民與中國同胞分流,不難發現香港居民中不乏拉貨物者。出了關,迎上羅湖站外的一大片廣場,分了貨,交了收,水客身影寥落,然而貨往何處去?

「正品港貨」的欲望

旅客與貨物如水銀瀉地,向全中國流滲。有的坐上大巴到達深圳各地、有的趕上和諧號向廣州行進、有的則走上火車轉戰遠方各省市。筆者尾隨覑3名各推覑一箱一米乘一米大的品客薯片的水客,從廣場後的停車場繞道而出,沿途亦發現不少水客在等車交貨。筆者一直緊跟3人,他們推覑大箱在馬路緩行,身旁有大巴小車甚至警車,依然自在。走了半小時,一直到沿河南路天橋下,3人向接頭人交收薯片,後來一車嘉樂牌雞粉亦趕至,一箱箱搬到一架運貨小車上;車滿後,揚長消失眼前。

重遇薯片的地方,是淘寶網,在「正品港貨代購」為賣點的貨品欄下,是百多位買家的評語﹕「非常好吃,不是國產那種味道。薯片薄,脆,入口即化的感覺。味道濃郁。正宗的國外貨的感覺。」筆者始知道自小吃覑的薯片,有一種「正宗的國外貨」味道。現在熱中購用港貨的,都是年輕或中上階層具有購買力的人;這些人對「正品港貨」的欲望中,除了滿足物質上對高質量的要求,和安撫消費行為中的信心需要外,會否也包含了對城市氣質的渴想,或是對小資階級優質生活的習慣和品味的實踐?暫時無法證實。然而這種港貨情意結,由來已久。筆者的居港內地友人A說,自八十年代起已渴望買到港貨,原因是國貨質素太差;內地部門對貨物的檢測權責分散,且執法不嚴,貨品質素毫無保證。直到九七後,兩地人民往來更密,不論是外國奢侈品,還是生活日用品,內地人也希望購用港貨。

「對不起,本來是內地做得不好的東西,卻要你們來承受。」A說來誠摯歉疚,筆者聽得心疼無奈;這種承受,未來可能更沉重。在經濟利益的推動下,港貨熱潮正在內地擴散中,由省市滲透社區。除了大型港貨批發商,這兩三年還加開了加盟式連鎖店,更多是自家經營的小型實體港貨店,而在淘寶開設的個體戶網店數量則更多。這些個體港貨店,為避免假貨,大多不從批發商而是親身到港入貨,這種經營方式更被儀式化,為向賣家確保貨物為正品,網店會標榜貨品皆由店主或親友在香港親自代購,更附上單據向客人證明,甚或在香港原店留影以證到此一購。港貨——不論是奶粉、嬰兒用品、藥物、糧油食品、化妝護膚品、電子產品、玩具零食,都向全國發放,湖南、湖北、東至吉林遼寧,西至雲、貴、川,甚至西藏。在欠缺規管的情下,銷售港貨的產業鏈漸漸構成,無論是實體經營還是網上代購、親身買貨帶貨還是中段運輸,都形成半制度化的系統性行業,每個環節都有賴以為生的人。

盲目的利益,被消耗的城市

我們慢慢能為本地化妝品專店、護理店、電器舖和藥房的龐大利潤和高速發展找到更實在的原因和解釋路徑;香港的零售貨品不單是自由行遊客的手信,更是支持內地一部分正在興起的港貨銷售的貨源。事實上,不少香港人也參與其中並得益甚深,既得利益者說,自由市場下大量買貨並無違法,雖然內地人來港消費為港人帶來不便,甚或失去了原有的生活節奏和文化,但為了香港甚或中國的經濟利益,對策應是提升香港的接待能力而非叫停自由行。

社會學家韋伯曾評論到,利益是盲目的(Interests are blind)。人們因覑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展現的是一種目的理性(purposive rationality)。然而,若要在現實中達至完整而延續的理性化過程(rationalization),並不能只靠個人的利益導向意識和行動。利益是短暫的,並局限於部分的現實處境;社會上小部分人利益的滿足,根本不足以建立整個社會的整全和持續發展,最終得一賠十,落得本末倒置,搬石擲腳的下場。撇開染紅論,無知而盲目的經濟利益主導管治原則,放諸四海,都令內地不同城市的人深感經濟發展帶來的壓抑與疏離。炙熱、鋒利而龐大的經濟動能與欲望暴竄四處,如鬥牛場上的發瘋公牛般橫衝直撞,在實際生活的小節中一天天侵蝕中共政府念茲在茲的和諧穩定,激化各地人民在苦無民主制衡機制下壓抑已久的憤懣。

推介港貨:法治廉潔人權

筆者與上海友人C談起港貨和自由行,是土生土長浦東人的他,三十年來看覑上海蛻皮變身成國際都市,看覑各地人潮湧到上海,原有的生活方式備受影響,跟港人感同身受,「這已經不是上海了」。在他的前公司,一直以來職員都是上海人,近幾年一半都變成了外地人;在地鐵上,由於旅客增多,「不文明、不堪入目」的現象愈來愈普遍,而交通擠塞情愈見嚴重;生活上,很多上海的老品牌都備受威脅甚或消失;不只香港,上海也同樣吃不消了。暫居香港的C說以往對香港很是敬仰,想像香港是先進、素質好的地市,但來到後卻發現在經濟主導的發展邏輯下,城市的多元和人道關懷都被犧牲了。問他,覺得香港還有什麼令他欣賞的?「昨天我去了運動場,有個男孩把背包都放在看台上,自己走去跑步了,他不怕(被偷),人和人之間還有這個最基本的信賴,在上海,我們不敢的。」如果真要推介港貨,筆者希望同胞想望的,是香港對法治的持守、對廉潔的重視、對人權的尊重,以及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信任,而非單純在經濟交易上的物質滿足。

葉蔭聰:隱身廢墟




去年底,我發現了一本值得珍藏的藝術類書籍,就是巫鴻的《廢墟的故事:中國美術和視覺文化中的「在場」與「缺席」》。巫教授是新中國訓練出來的第一代美術史工作者,於中央美術學院畢業,文革後期曾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他也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流失的藝術人才,1980年,他到美國哈佛大學攻讀美術史及人類學博士,之後留美受聘於芝加哥大學。自九十年代後期,他開始經常回國為當代藝術家做策展人。

《廢墟的故事》原為英文著作,這本中譯的水平在中國大陸裏應該算是一流。除了譯者肖鐵是受過文學及藝術的學院訓練的學者外,本書也由巫鴻親自校正。書中大量中國書畫的專業名詞與概念,看英文版其實不方便,中譯本會更傳神。有了巫教授的校正,讀者對中譯本的準確性應可放心,加上粉紙彩色印刷,價錢只及英文原書的四分之一左右,值得收藏。

沒有頹垣敗瓦的廢墟

巫鴻捉住了「廢墟」的主題,為門外漢的讀者(包括筆者)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線索,重讀中國古典與現代的藝術。而且,巫鴻的詮釋由符號象徵與美學經驗出發,旁及社會及政治脈絡。書中以一個有趣的觀察作始﹕中國有源遠流長的詠古詩詞傳統,對古戰場、廢城遺址等等有各種的感懷,可是,在中國畫中卻幾乎沒有廢墟的視覺呈現。當中他舉出的石濤《清涼臺》及《江南八景》冊中的「雨花台」等例子最為明顯,題字是懷古,提及古臺、頹寺、廢園等等,但畫中卻完全沒有,只有尋常的山中房舍,完整無缺。唯一懷舊的提示,只有《江南八景》中出現了一人在土丘上遙望遠方的「空無」。

古羅馬廢墟,是文藝復興以來歐洲藝術家不斷前往憑弔、取材、獲取靈感的地景。中國「懷古畫」卻幾乎沒有這種廢墟,除了以懷古詩詞讓人想像外,最多出現的是枯樹與石碑,前者猶如記憶盤根錯節,後者象徵歷史,以文字標記重要的歷史事件。兩者皆不以視覺呈現歲月在物質裏的痕跡,而是引導觀賞者透過象徵及隱喻來懷古。

隱喻中流逝的歲月

根據巫鴻的考究,廢墟以視覺對象出現在中國藝術,是受到西方殖民及帝國主義影響。最早有關中國的廢墟畫及攝影,全是西方人作品。十八世紀,英國的馬戈爾尼(George Macartney)使團面見乾隆,隨團的年輕畫家威廉.亞歷山大(William Alexander)以寫實及如畫風格,記下大量中國廢墟情景。而十九世紀的菲利斯.比亞托(Felice Beato),則跟隨發動第二次鴉片戰爭的英軍,拍下戰場的殘垣、敗瓦與屍體。他們的畫筆及鏡頭下,是一個即將或正在敗亡的古老國家,歲月與西方槍炮漸漸畄走它的榮光,讓西方人以至後來的中國人目睹了如廢墟般的國家,並反過來建立起西方帝國的威勢。

因此,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廢墟感知及意識,充滿了國難的悲戚。例如,中國人自己大量呈現廢墟視覺再現的是1930年代的戰地記者,以及具有強烈愛國意識的畫家,如吳作人及高劍父等等。亦因為這個緣故,作為國恥象徵的圓明園廢墟,也在此時進入現代中國的國族意識。第一個圓明園遺址及文獻展覽,就是1931年中國營造學社和北平圖書館合辦。

廢墟所呈現的事實

從此,廢墟以不同形式出現在中國現代及當代藝術之中,亦有意或無意地成為國族想像的重要部分,他分析及討論的例子包括費穆的電影《小城之春》、文革後「星星畫展」的藝術家、90年代以來的先鋒藝術家(宋冬、榮榮、張大力等)等等。廢墟由戰爭摧殘與亡國的象徵,變成文革後知青眼中百廢待興的國家,以至國家資本主義摧殘小市民舊城社區的罪證。

巫鴻全書要論證的,早在書的中段已說清楚:歐洲的廢墟美學中斷了中國傳統的懷古體驗和表現方式,令人有點失望的是,他在書的後半部沒有再為現代及當代中國藝術作進一步的總結。不過,作者把書的最後一章名為「國家遺產」,卻給了我一些啟示。

廢墟是歲月銘刻在萬物的結果,正如人無法逃避死亡,任何人為建造物,不管當下如何宏偉,如何精心構造,亦逃不開廢墟的命運,乃至消亡。當歐洲的浪漫主義以強烈的視覺呈現,直面廢墟,並轉化成美學昇華;然而,中國的文人傳統卻採取迴避態度,卻在象徵、隱喻及文學想像中迂迴地感應它。西方的暴力與文化,迫使中國人直觀廢墟的浪漫與悲劇。可是,新中國的國家意志為了求新,嘗試永久又粗暴地把廢墟清除。在戰火中倖存的北京城中心,逃不過中共的改造大計,塑造成天安門廣場與周遭的地標,它們恍如超越時間侵蝕的國家象徵與節慶舞台。可是,諷刺的是,國家的強大改造力量卻不斷摧殘自身的一切,包括它的人民,廢墟與廢墟的感覺揮之不去。

遺忘與取代

巫鴻的書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中國經驗﹕兩個月前,走訪廣州恩寧路後被拆得一塌糊塗的社區,瓦礫中有一個半倒未倒的二樓平台,遠看像懸在半空,充滿魔幻感。在社區做口述歷史的大學生告訴我,前陣子有行為藝術家在那兒跳舞。廢墟中我看到好幾幢孤零零的老房子,據說要保留下來配合未來發展。再走幾步便離開拆遷區,進入恩寧路兩旁的騎樓行人道,老房子像剛塗上油漆,簇新整齊的街道上看不到半個攤販,比電視城的古裝街更像古裝街,那是廣州市最新改造、推廣的老街。

崛起中的大國,是廢墟的在場,也是缺席。

梁文道:(敵我邏輯三篇)

梁文道:香港的另類讀法


去年11月,張曉明仍未就任中聯辦主任,便先寫了一篇題為「豐富『一國兩制』的實踐」的文章和香港人打招呼。這篇提醒特區政府別忘了替《基本法》第23條立法的文章,引起過一陣爭議。我記得當時有不少論者以「火上加油」形容它的效果,說它又會惡化內地和香港矛盾,加劇港人對中央干預本地自治的憂慮。的確,那篇文章來得真不是時候。一方面,國民教育的問題還沒完全過去,香港人越來越懷疑梁振英是兒皇帝;另一方面,有些香港青年開始把「自治」提升到了獨立的地步,把港英旗幟舉得比「龍獅旗」還顯眼。那時候還在做港澳辦副主任的張曉明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主動提起23條呢?

許多寫評論的朋友苦口婆心,總是想規勸中央要員體察香港民情,盼他們「讀懂香港這本大書」。他們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香港人的怨氣另有由頭,是政經制度扭曲的結果,必須治根治本,切不可再主動把它引向中港對敵的死局。我看他們當時回應張主任這篇文章,走的大概也是這個路子。

可是,我們有沒有可能換個角度來看,也許問題並不在於人家讀不懂香港,也不在於不願讀懂;恰恰相反,處理香港事務的袞袞諸公根本就另有一套閱讀香港的方式,而且一樣讀得津津有味。

說來簡單,這套讀法的主旨便是我們今天也能在梁振英身上見到的敵我邏輯。具體認識這套邏輯的實際操作,不能只是大而化之地把它歸結到抽象的共產黨傳統,還得了解香港這塊地方在這個傳統裏的意義。

(敵我邏輯之一)

梁文道: 合理偏見

香港可不簡單,你看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的《榮譽學生》(The Honourable Schoolboy),一座外國記者俱樂部在他筆下簡直成了個間諜窩,滙聚各路人馬,關係錯綜複雜;這座城市真不愧是伊斯坦堡以外最活躍最奇詭的諜報中心。當然,這都是老黃曆了,冷戰年代的故事在今天還算是現實嗎?

「現實」這玩意並不客觀,決定其像貌意義的,往往在於觀看現實的角度,解釋現實的方法。在中共眼中,冷戰年代的香港既是一道難得的窗口,也是一個危險的化外之地,其地位無異於一個不起硝煙的戰場。在那個年代,所謂的對港工作難免就要染上一層秘密的地下色彩了。對付這種地方,很難不拉緊敏感的神經,把原有的敵我思維上升到一個非同凡響的戰略高度。這套思維,這種態度,便幾乎貫穿了一切相關單位,成為它們工作的原點和慣性。直到今天,這套在歷史當中積澱下來的意識,恐怕還很難擺脫得掉。這中間也不是沒有人試過改變,例如許家屯,結果他「叛逃」了,由此更見香港形勢之凶險,原有意識之不能鬆懈。

在這樣的觀點底下,把李柱銘說成是裏通外國的漢奸,懷疑○三年七一遊行的背後有英美黑手,將本土政治運動提升為「其用心不可告人」的敵對力量,便都成了「很有道理」的解釋了。面對這套自我證成,自我合理的邏輯,你跟他分析香港民怨的成因,政治制度的缺陷,其實都沒有太大的用處。偏見之所以是偏見,正在於固執。再多的事實說明,它都能選擇地忽視;再多的學理分析,它都能系統地扭曲。在這麼獨特的角度底下,他們會問的問題不是香港人為什麼要生氣,而是誰在煽動這些怨恨?那些「煽動者」又有什麼目的?他們彼此之間是什麼關係?……

一旦把局勢鎖定在敵我鬥爭的格局,你就會主動尋找敵人了。明明沒有,這種邏輯會替你生產幾個。明明可以緩解的矛盾,他害怕自己不夠強硬會敗下陣來。這種思維很遙遠很怪誕嗎?一點也不。就像現在的反共狂熱,居然連自命最反共,政治立場上已經非常本土的陳雲,也能被這陣烈焰燒出「投共五毛」的「真面目」。我們還可以說些什麼呢?

(敵我邏輯之二)



梁文道: 維穩香港

敵我邏輯實非專屬中共,由敵我思維所引起的激烈對抗,更加不是香港獨有。從以巴幾十年來不斷的血腥戰鬥,一直到近年美國左右兩翼的對壘,我們到處都看得見這種思維方式的固執與可怕。它的可怕,還不單是從不信任對手;而是偏執地把自己永遠設定在「這是一個最危險的時候」,總是要為自己尋找敵人。就算眼前看不到敵人,也能替自己生產出潛在的敵對勢力,好讓己方一直保持在緊張的戒備狀態,維續一套動員體制。如果真有敵手,那就再好不過,雙方可以一邊對抗一邊延續自己的元氣與生命,它們彼此需要,彼此是對方的傷口與刀,而且越走越極端,終於在己方陣營逼出一個比一個激進的原教旨鷹派。

然而,香港的情況比較令人擔憂的地方,是深埋在中央對港工作單位底層的敵我思維,會不會順便染上近年大陸的維穩病。所謂「維穩病」,就是以前我也在此談過的那種變態官僚邏輯:因為這個地方有維穩對象,所以我才有事可幹;所以我必須保持維穩狀態的存在,即便天下太平,也得生生逼出威脅穩定的敵人。否則我如何證明自己的價值?又如何增加自己的資源和人員編制,乃至於擴張手上的權力呢?

中聯辦更換最高領導班子,被認為是要舊人替錯舉梁振英負責。但這真的會為這些處理香港事務的相關部門帶來改弦易轍的變革嗎?很難講。別忘了○三年七一遊行之後,中聯辦也曾因為「收錯風」而受到指責。後來他們的工作可有做得更加到位?更加體察香港民情嗎?為什麼自那時候開始,質疑「西環治港」的聲音反而更加響亮?港人對中央政府的不滿反而變得愈加高漲呢?

我最害怕的,便是這裏出現了類似維穩邏輯的官僚惡疾。如果香港根本沒有「亡我之心不死」的仇敵,那還留着這麼多人幹什麼?因此,從元老支聯會一直到青嫩學民思潮,對付他們,都必須得上升到敵我矛盾的層次。正是敵人越多,我越重要。接下來就是要把局勢巧妙地控制在一個均衡狀態,既不能搞得太糟讓上頭說我沒用,也不能弄得太過平靜使上頭覺得用不着我。

但願這只是杞人憂天。要不然,香港想繁榮穩定都幾難了。

(敵我邏輯之三)

董橋: 書奴絮語

龐荔帶了周作人一張小字給我看,早年她的老師申石初先生給的。六行舊箋泛黃了,鈔錄劉獻庭《廣陽雜記》談為學之方,說為學先須開拓心胸,廣闊識見,然後貫 通古今興廢沿革禮樂兵農之故,心知其事,庶不愧於讀書:「若夫尋章摘句,一技一能,所謂雕蟲之技,壯夫恥為者也」。箋上無上款,不鈐印,署知堂二字,該是 順手鈔鈔玩玩而已。申先生說是知堂一位學生的舊藏,申先生喜歡,要來了。

還 說周作人《立春以前》收〈廣陽雜記〉一篇,裏頭引了這段話。龐荔拿去裱了裝進小鏡框,很雅緻。知堂小楷從來閑適,蘊隸意,帶率真之趣,跟他的文章一樣平和 沖澹。劉獻庭字繼莊,清代學者,北京人,十九歲南游,歸隱蘇州洞庭山。學術以經世為主,徐乾學聘他入館修《明史》,參預編纂《一統志》。愛游歷,治地理 學,精音韵,跟過蜀僧大悅湘僧虛谷問等韵之學,著《新韵譜》。著作多散佚,傳世僅《廣陽雜記》。周作人〈廣陽雜記〉一文民國三十三年除夕寫,說十多年前聽 亡友餅齋說劉繼莊,極致傾倒之意,自號掇獻以誌景仰:「因求得其所著廣陽雜記讀之,果極有意思」。龐荔說申老師那時候借出《立春以前》要她讀,她少年,讀 不出味道。去年借了我家這本回去讀,讀懂了,也着迷了,找齊知堂舊書一本一本讀,申老師當年漫說知堂的神情一一浮上心頭。周作人文章欺人,歲數不夠讀不出 好處。歲數夠了摸得出一些深意,驚覺小品文可以寫得那樣寡慾,那樣無為,真清靜。知堂好像還不甘心,《立春以前》後記收尾說:「說到文章,實在不行的很, 我自己覺得處處還有技巧,這即是做作,平常反對韓愈方苞,卻還是在小時候中了毒,到老年未能除盡,不會寫自然本色的文章,實是一件恨事。立春之後還未寫過 一篇文章,或者就此暫時中止,未始非佳,待將來學問有進步時再來試作吧。」這段話流露老先生的心事:「處處還有技巧」是不好的。六十五歲之後我慢慢悟出這 個不好。七十歲了我忽然討厭文章分段,覺得分段也是技巧,也是鋪排,也是心機。棄掉分段興許棄得掉半層技巧。想到那裏寫到那裏一段到底,文章興許自然些, 本色興許出得來。試了好久了還在試。中毒太深,筆尖太油,一段到底落墨太花還真到不了底,還要費些心思約束才拿得出手。可是約束又是技巧,又犯忌了。文章 實難。幾十年前我住西摩道一幢舊樓底層,門前空地寬暢,舊住客留下許多盆栽都荒廢了,我和老穆清理半天又種了些花木,花農海叔給我添置好幾盆雜卉,一再叮 嚀不可過份修葺,稍稍清除落葉枯枝,夠了:「剪刀傷樹,切忌多用,」他說。「花木天生天養,人工干撓,天理不容!」老穆聽了歪在安樂椅上點一支烟笑得自 在:「花木如此,文章亦然,知堂老人一手清淡小品莫非也是天生天養?」那時候龐荔十七八歲,清麗出塵,杏廬先生常說微微淡妝一定更見嬌態。沈茵一聽白了杏 廬一眼說:「真是俗物,難怪您老四六駢文寫得那麼好!」杏廬先生從來不讀周作人。申石伽先生倒是知堂迷,家中書架一排文集初版,本本紅筆小字眉批,龐荔說 《立春以前》批得最滿。這本書書名好,我喜歡,去年出的一冊文集題為《立春前後》,連封面都求清素,借家藏張大千一九五八年淡彩玉蘭圖襯底,古舊可人。我 家這本《立春以前》也是初版,黃少東給的,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上海太平書店發行,發行人是陶亢德,編輯部歸柳雨生主持,陶亢德做出版的故事我聽 慣,徐訏先生跟他熟知道得多。柳雨生是柳存仁先生,亦師亦友的故交,我問過柳先生太平書局的事他說得不多。那些年柳先生來香港我們常常見面聊天,有幾回宋 淇先生也在座。柳先生愛說宋先生父親宋春舫軼事,說老太爺珍藏洋書甚富,說我集藏西洋舊書只算晚輩的晚輩了。還說錢鍾書先生早年有詩贈宋淇先生,收尾那句 「疏鑿詩中慚出手,君家緒有茗香餘」說的正是宋春舫。錢先生贈宋先生那首詩收進《槐聚詩存》裏,有台灣版,楊絳先生鋼筆鈔本,很漂亮,台北林彥廷寄了一冊 給我,詩的題目是〈贈宋悌芬君索觀談藝錄稿〉。宋先生英文名字Steven,音譯「悌芬」成了宋淇的字,典雅極了。老輩人有學問,悌芬比斯蒂溫、史提芬高 出千倍。有一回宋先生聊起英國演莎士比亞戲劇的老演員,說是吉爾古德John Gielgud和奧利維爾Laurence Olivier最了不得,吉爾古德演理查二世大紅,奧利維爾演漢姆雷特聞名,唸白一個嗓音宏亮,一個抑揚頓挫,後無來者。柳先生說他早年在倫敦劇院都看 過,確是氣派。奧利維爾我只看過電影版莎劇。吉爾古德舞台莎劇看過一次。兩人都淵博,都愛藏書,倫敦舊書店幾位老闆都替他們找過書。老威爾遜說吉爾古德藏 書最富。他九十六歲逝世後不少藏書流入書市,我買到他的一本英史大事小編《1066 and All That: A Memorable History of England》,貼他的藏書票,簽了名,底下另兩行字:"With many nice wishes(and special reference to Richard II !). Christmas 1930"。一九二九到一九三○吉爾古德在倫敦演完漢姆雷特演理查二世,處處佳評。理查二世十歲繼承王位,朝政由叔父操縱,成年親政魯莽無能,堂兄弟糾集 貴族勢力把他廢黜監禁並自立為王,稱亨利四世。《大事小編》寫這頁歷史配插圖畫理查二世坐在台階上托腮沉思:「坐在地上講講捲心菜的故事難道也不行?」這 本小書一九三○年十月初版,十一、十二月連印六次都售罄,吉爾古德這本是第六次印刷了。我集藏英文舊書多年,萍飄蓬轉,聚散無常,早歲的蒐集搬一次家丟一 大堆,晚年剩存的不外名家裝幀版本,偷閑賞玩,讀完再讀,桑榆暮景意外多了幾分愉悅。這些書傳世稀少,來價不菲,香港天氣偏濕,防潮防霉格外費力,龐荔老 穆他們來我家玩偶爾替我拂塵上蠟打磨,說是天底下最有趣的遊戲。老穆粗手粗腳,我不放心。龐荔細膩,照料古董珍玩有素,知道輕重,典籍經她呵護容光煥發, 更見雅緻。都是些英國炫麗古風裝幀,歐美書肆存貨不多,碰上一部愜意的不容易了,連李儂都說一年半載找得到三五部已然慶幸。她懂行,集藏早,幾十年前倫敦 紐約坊間精品歸了她的真不少,價錢也遠遠沒有現在貴。近年她在編圖錄,一部一部拍照寫說明,也許很快可以出版一冊藏書著錄了。自家藏書編著錄申先生晚年編 過,沒有出版,身子不好精力不濟擱了下來。申家三四十年代在上海陸續收進上好的新舊洋書,來了香港五六十年代還在收,看著錄初稿書目都三四千部,初版很 多,作家簽了名,名家裝幀也不少。申先生說他跟英國美國舊書商通信甚勤,上海還有一位英國老師教他選書,抗戰末年老師舉家回英,整批藏書全賣給申先生,裏 頭桑格斯基、扎納朵夫精裝數量不少。我熟悉這幾位裝幀家也是申先生教的:裝幀工藝工序申先生懂得不少。龐荔說申老師的英文藏書後來中環一家洋行大班的太太 買走了,蠻貴的。這些事申先生病榻上跟我們提過,杏廬和我都勸他出售,難得那位英國太太愛書讀書幾十年,還收藏青花古瓷,爺爺是作家,名字不記得了。我這 代人幾十年做書奴,回頭數一數前輩,書奴還是不少。知堂說他曾經以看書代替吸烟,也曾經以寫作代替看書,說紙烟吸過化為烟雲,書看了大半忘記,做文章是白 紙上寫黑字,「總是可以留存得住」。留存,其實還是印存在書裏:還是書奴。

鄭培凱: 廢書而歎

《史記.儒林列傳》一開頭,太史公就來了一段感歎:「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廢書而歎也。」甚麼意思呢?怎麼一開始書寫「儒林」的歷史,就廢 書而歎了呢?司馬遷寫的列傳也真不少,按照《太史公自序》的籠統說法,是「本紀十二」、「三十世家」、「七十列傳」,讓重要的歷史人物一一入傳,有本傳、 有合傳、有群傳。《史記》這種「以人為本」的紀傳體模式,創造了中國歷史書寫的體例,也成了二十四史以紀傳體為主脈的寫作傳統。司馬遷書寫其他列傳,其中 也不乏令人扼腕歎息的事蹟與情景,怎麼就不曾激動到廢書而歎呢?是甚麼讓他如此激動呢?


其實,答案就在開頭的話裏,司馬遷廢書而歎的原因,就是「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司馬遷所說的「功令」,是當時記載與發佈的功績命令,這裏指的是 關於教育政策及廣開學路的法令,打個大家熟悉的現代比方,頗似今天高等教育的擴招政策。就司馬遷當時的具體歷史情況而言,是漢武帝提倡儒學,建立五經博士 制度,把學術納入政治體系,讓學者可以分享權力結構提供的利益,開啟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傳統。那麼,建立官學,廣開學路,擴大招生, 磨礪師生向學,讓聰明好學之士都有個前程,得以飛黃騰達,有甚麼不好,為甚麼要廢書而歎呢?


我們過去讀歷史,讀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覺得大體上總是好事,雖然貶低了其他諸子百家的地位,卻肯定了儒家學術的人文精神與道德倫理,為中華 民族奠定了學術文化基礎,也為中華帝國的統治提供了法理依據,教誨人民要崇尚秩序與穩定,構築社會維穩的心理共識。然而,「獨尊儒術」所形成的一元化思 維,以及統治階級為學術法理化提供的利誘機制,長期以來,卻遏制思想的自由發揮,壓抑特立獨行的另類思考方式,到了明清時期,居然走到極端,演化出一整套 箝制人性的道德高壓體制,出現「禮教殺人」、「禮教吃人」的現象。


到了清末海疆大開,西風東漸,有識之士驀然回首,開竅了,開始質疑儒學的法理性,如譚嗣同寫《仁學》,就強烈提出,要「衝決網羅」,要打破儒家思想牢籠全 民思想的桎梏。清末最早出使歐洲,親身接觸了西方文明的郭嵩燾,讀《史記.儒林列傳》,有了西方歷史文化發展的脈絡作為參照,對漢武帝建立學官,發展教 育,擴招儒學生員,發出深沉的感慨:「武帝廣厲學官,誘之於利祿之途,於是儒者之道以熄,三代聖王之留貽渙散遺亡,遂以永絕於天下。武帝之廣厲學官,其禍 更烈於始皇,此史公所以廢書而歎也。」


郭嵩燾說得非常嚴重,批評漢武帝獨尊儒術,把學術體制化的後果,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還要壞。儒學體制化,思想政治化,生員擴大化,學術功利化,教育職場化, 以功名利祿為誘因,一切都向實用利益看齊,儒家原來的人文精神就此喪失殆盡。理想中的聖賢之道,是希望知識與教育,可以為人類群體謀福祉,為個人追求真理 與生命意義,對天人之際有所關懷,也就是宋代理學家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意思。然而,漢武帝提倡儒學,卻 有政治目的,像一隻伸開魔爪的章魚,散放充斥名利的誘人黏液,使人在利慾薰心的過程中,被鋪天蓋地的吸盤牢牢控制,令人浩歎。郭嵩燾的批判,說盡了獨尊儒 術造成思想獨裁的惡果,恨不得一棒子打死漢武帝,卻是事後諸葛亮。他是看到了兩千年歷史發展的弊端,徵之於現代西方文明在文藝復興之後的蓬勃發展,恨鐵不 成鋼,才會在讀《史記》之時,發了一通馬後炮。這就讓我們更加欽佩司馬遷的歷史睿識,對當時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政治意圖,能夠明察秋毫,看到了儒學變成官學 的弊端,可謂先見之明。


清初的方苞讀《史記》,也讀出司馬遷的深意,知道太史公論述儒學發展的歷程,正面論說之中暗藏反話,打的是棉花拳中藏暗器,充滿了諷喻臧否。他指出,司馬 遷寫到公孫弘以研究《春秋》為名,布衣以致公相,「天下之學士靡然鄉(嚮)風矣」、「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這樣的文句,表面上看來 是褒美儒學大興之詞,其實,聯繫到歷史真相,就可以看出,他說的都是反話。《儒林列傳》寫儒學大興之後,研究儒學的經師也就創立了家派,子孫後代及徒子徒 孫都受益匪淺,夤緣成為學術官僚,甚者還能飛黃騰達,做到丞相一級的大官。司馬遷寫治魯詩的申公門派,舉了幾個有成就的弟子之後,接着說:「學官弟子行雖 不備,而至於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數。」明白指出,讀書干祿是一條有賺無賠的成功之道。因此,漢武帝興儒學,其長遠的歷史影響,就不是發揚學術,不是追求 真理與生命意義,而是建立「學而優則仕」的功利架構,讓學術為政治服務。司馬遷看到了這一點,深刻指出學術發展的兩面性,並對學術體制化提出了深沉的懷 疑。方苞讀《史記》,看到了司馬遷「刺譏痛惜之意」,回顧歷史,憬然領悟中國學術官僚化的歷程,不勝感慨:「由(公孫)弘以前,儒之道雖鬱滯而未嘗亡;由 弘以後,儒之途通而其道亡矣。此所以『廢書而歎』也。」


看看今天高等教育職場化,擴大招生,全無理想,一切以牟利為目的,讀《史記.儒林列傳》,更是令人廢書而歎。

楊宇軒: 通識導賞 - 半世紀斲琴人




【明報專訊】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斲琴人(斲,音啄。解砍削。

斲琴人,即造琴之人)蔡昌壽,造琴五十年。

他曾經身患重病,斷過手指,也多次生起過放棄的念頭,到今天,他還在造琴。

中國的古琴,十年前已頒報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細說緣起,是流流長的三千年,至於能夠在香港這個小小島嶼找到一個活的傳人,全繫於兩個字﹕解愁。

一聽琴音沉醉不已
蔡昌壽憶述當年古琴賣給先施、大新、永安及中華四大百貨公司,出口海外,好不風光。(鄧宗弘攝)

蔡昌壽的工作室掛滿古琴,驟眼看琴身修長,比木結他稍重,彷彿輕便,其實並不易於攜帶。然而,相較流行至今、發源於十六世紀歐洲的結他,則早出現了二千多年。蔡師傅一邊用滿佈刻紋的手泡茶,一邊娓娓道來,一段琴人之緣。

他來自樂器世家,先是他祖父蔡春福清末時在廣州成立「蔡福記」樂器廠,其後父親把生意遷移到香港發展,經營古箏、二胡及西洋樂器,但沒有古琴。身為「蔡福記」第三代傳人的他,一次跟隨店裏的師傅到古琴家徐文鏡家交還修好的琴,一聽琴音便沉醉不已,「我覺得古琴的音色跟古箏、二胡等的不同,古琴可以令心靈平和,修養脾氣。有時心中有事,聽古琴便可解愁。」

蔡昌壽立心拜師學藝。初時徐不願收徒,但蔡的熱誠感動了他,便收入門下。「我師傅只有兩個學生,一是鄧寄塵之子鄧兆華,學彈琴;另一個便是我,學造琴」,蔡憶述。當時徐氏因患有青光眼而近乎目盲,只能以手摸察他的製成品來指導,蔡師傅學琴十年,自覺獲益良多。徐步入晚年,蔡逃學照顧師傅,至1975年徐去世。如今蔡師傅身子大不如前,不少徒弟亦常來相伴。

琴人之緣

賣琴多年,蔡師傅又結識到不少琴友,多由顧客變成好友,在生命重要時刻扶蔡一把。一次蔡得以在宴會擔任嘉賓,與台灣前總統李登輝平起平坐,舉杯共飲,回家後禁不住飄飄然胡思亂想,一不小心在切木期間,把右手拇指切到了,收山念頭因而湧至。還好,「有朋友跟我說,你又不是彈琴,只是造琴,不用收山」。92年,他不幸患上食道癌,本以為造琴生命不得不停下,後來幸得琴友謝俊仁醫生幫助覓得良醫痊癒。經此之後,蔡決定把手藝傳承,開班授徒。現時位於石硤尾的店,也由琴友陳永華教授穿針引線覓得。

蔡師傅的手因病而變得不太靈活,但受訪期間熱誠倒茶招待年輕的記者及攝影師,令記者感到十分尷尬,同時亦看到蔡毫無架子,平易近人。記得他拿下牆上的古琴分析時,背後有幅字畫,寫道「琴之道存誠養德」。

拆解古琴

【明報專訊】古琴普通結構分為琴體和七條琴弦。琴體有支撐琴弦的「岳山」,琴首用作穿弦的「承露」及琴尾支撐琴弦的「龍齦」。琴面上有十三個用作標示音位的小圓點,用貝殼或玉石製成,稱為「十三徽」。琴底有兩個音孔作共鳴,分別為位於中部較大的叫「龍池」,於琴首較小的作「鳳沼」,多為長方形,亦有圓形。

五十年木材

造古琴,木材也十分講究。蔡說有人以漢代墓穴的木材造琴,但因年代「過晒籠」而影響音質,其實有一百幾十年歷史的木材最好,如從拆眦同治年間大屋而得的柱樑便最好。蔡坦言他所用的木起碼也有五十年歷史。市面上的琴以梧桐、杉木、楠木等製作,蔡說用梧桐木做琴面,梓木做琴底,那出來的聲音才是最好。承露及岳山便用上堅硬的紫檀木,可使聲音更清脆。

二百工時

首先在木上劃出圖樣,在已風乾的木上刨出琴型,上漆,用砂紙磨平琴面,再嵌岳山承露等,再上弦調音,工序看似簡單,其實最起碼要用上二百小時。上漆時會混入鹿角灰,保護琴面及使木質更鬆軟,增加共鳴。蔡說「窮油富漆」,即假如有錢的話,漆上多少層也可以,但最少也要二十次才可確保質素。

蠶絲/鋼絲

過往的琴弦也是蠶絲所造,後來除覑科技進步,出現了尼龍包覑鋼絲的新材料,令聲音更響亮。但仍有人喜愛蠶絲,較少金屬質感,蔡會視乎客人需要而選用不同的弦線。


《伯牙絕弦》 古琴變古箏

【明報專訊】關於古琴的緣起,有傳說是伏羲氏所製,但已不可考。反而從大家耳熟能詳的《詩經.周南.關雎》便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記載當時已有古琴。同期亦有「伯牙絕弦」的故事,著名琴家俞伯牙在船頭撫琴,巧遇樵夫鍾子期。伯牙彈《高山》,子期便感到高亢巍峨之山境;伯牙彈《流水》,子期便聽到浩翰廣闊的江河。不論伯牙彈什麼,子期也能道出箇中情懷。後來子期去世,伯牙大嘆世上再無知音,於是在子期墓前撫奏一曲後便折琴斷弦,從此不再彈琴。台灣歌手王力宏亦有流行曲《伯牙絕弦》,但不知為何用上古箏而非古琴。

2003年,古琴被列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肯定其藝術價值。現代電影亦可見古琴足跡,如《秦頌》中內地影星葛優飾演的高漸離便以琴藝得秦始皇賞識(唯史書記載高漸離以擊筑聞名,與現時的七弦古琴不同)。近年吳宇森執導的《赤壁》,更出現了周瑜及諸葛亮以古琴合奏一曲互通心意,不用舌戰群儒亦可達成蜀吳聯盟。有報道指吳本找來中央音樂學院的李祥霆教授寫一首曲描述二人心情,惟李以一首曲子不可能有兩種矛盾思想而合作告吹,最後吳宇森把《廣陵散》及《流水》以電腦合成一曲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