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阿爺曾經是大陸的地方幹部,大概也是糊塗入過一下黨的。我不知道他以前有沒有共產主義的浪漫激情。他說他爸(我的曾祖)是民初時期抽鴉片的,不管家、不管妻兒,所以他早就倆不相見。最後他父親何時死、死在哪,他也是不知道的。這也好,至少文革的時候他無須批鬥父親。
阿爺切切實實挨過中國苦,所以對那個地方從沒甚麼多餘的感情,不像上一代的香港人,與老大的中國隔著一條深圳河,對彼岸不清不楚,總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有許多無謂的浪漫情懷。阿爺入了黨,理應熱愛祖國,但是他很早就懂得口裡說不,身體很誠實,默默為子孫的末來鋪橋搭路。阿爺有兩子一女。長子到了美國、次子(我爸)來了香港、小女到了瑞士——全部都是資本主義肆虐、政黨惡鬥、人民當災的地方。
那個年代,為了安排子女出國,阿爺應該花了很多功夫,聽說也令他的地位急降。可是在那個年代,當一個黨員可以撈到的油水,大概萬萬不及今天。他一時犧牲,換到了子女的生路。現在他是一個非常自私,只顧炒股票和養二奶的老人。其實我覺得他有點志大才疏。即使他安份守己,未必能步步高昇,能令我今天成了個官三代喊上一句「我爸是李剛。」
他幾十年前一個決定,的確影響深遠。如果我在大陸出世,我今天所想所寫所見所聞都會不大一樣。我跟他的想法當然很不同。阿爺每次見我,都只會念念煩煩地叫我要讀好書、要我早點結婚生孩子讓他抱孫,有時還跨跨其談說要教我炒股票‥‥‥這些想法,我當然不認同,就像他也不認同我的曾祖父只顧抽鴉片一樣。但是我今天能有的見識,又與他當年高瞻遠矚有關。他再自私、閉塞,也在好多年前就明白了中國不是個安居之所,並且要自己的子孫有一個逃離醬缸的機會。
也不知道這是否好事,因為醬缸雖然滿佈細菌,但也畢竟是個溫暖的地方。中國人在某些香港人十分羨慕的倫理架構中,以為前有千萬聖賢先哲、後有其千千萬萬子孫,浸淫在天下一家的虛妄表象之中,應該會少一份最後一代香港人的孤寂。今天他們還有大國崛起、反日反美,沸沸揚揚,夢裡不知身是客,好不熱鬧。
被扔到醬缸外面,可就沒有這些福氣。像一個人半夜夢醒,有一股荒謬的惡寒,突然不知自己自己身在何處。但是醬缸外有光、有新鮮空氣,好像是個更值得待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