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自古代彪悍的巴國都城──湖北恩施,身上有一股濃重的江湖氣質。他是著名學者易中天亦師亦友的學生,曾在八九六四運動時,義憤填膺地辭去警察職務,身陷囹圄。在那裏,他是「獄霸」。出獄後,他曾是成功的書商。他替人出書十餘年,暢銷書不斷,可是他自己卻直到47歲才出版第一本書《江上的母親》,這本書讓他獲得「台北國際書展年度之書(2010)」大獎,聲名鵲起,成為知名的散文家。他還關注中國農村,在汶川地震後,致力推動農村建設。多年來,他一直在「百名華人公共知識分子」中榜上有名。他,就是土家族作家野夫。
在野夫的所有散文中,〈江上的母親〉或許最為知名。他寫母親留下「遺書」說:「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的……」隨後杳無音信。野夫租船在江上尋找母親,辨認了每一具腫脹的浮屍,沒有結果。他說,在最絕望的時候,他甚至想過跳入長江自殺。
野夫的「原罪」
那是野夫出獄的1995年,他剛剛和母親團聚。因為在獄中的四五年時間,正值鄧小平「南巡講話」前後,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出獄的野夫身無分文,成日為生計奔波。母親的離去,對他而言,可能是今生最大的遺憾。
野夫對父母的感情,是複雜的。野夫說,實際上他從小主要是由外婆撫養,對母親的記憶,或許更多是鞭打。而他的父親,則是當年參與「土改」的重要人物,殺過不少人。但是,父親一生對自己的過去卻保持緘默。父母在野夫童年時代產生的最大影響,恰恰是他從小受到的莫須有的欺凌。
1962年出生的野夫,4歲時便趕上文革爆發。父親是幹部,母親是國民黨軍官(做過蔣介石侍衛官)的女兒。這讓野夫從小就背負「原罪」,經常被同學打罵。但是,野夫說他身上有種血性的基因,這或許來自他好勇鬥狠的祖先。父母從不教野夫有仇必報,但他自然懂得以牙還牙。有次,少年野夫忍受不了村長兒子的凌辱,拿起鳥槍,填滿石灰,一槍打向他,差點把他的眼睛打瞎。說起這段往事,野夫還頗為自豪地說:「這讓我一戰成名,以後在也沒人敢欺負我了!」
「泄露國家機密」判刑6年
1980年代初,內地是詩歌的王國。20歲的野夫,成立「剝棗詩社」,是當地頗為著名的詩人。23歲,便擔任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常務理事。1986年,野夫考入當時全國最開明進步的高校武漢大學。在那裏,他遭遇了如今名滿天下的學者易中天,並與易中天保持了長達20多年的師友情誼。
對易中天的學問,野夫推崇備至,稱「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博聞強記的人之一」。而關於易中天重情講義的一面,野夫更是十分感恩。
1988年畢業後,野夫被分配到海南做警察。八九六四發生後,野夫不滿官方血腥鎮壓民運學生,憤而退出警界。但之後被友人出賣,以「泄露國家機密」罪名判刑6年。野夫說,在他坐牢的那些年,易中天多次前往探監,這很少有人知道。當時身在高校體制內的易中天,去探望受關押的「民運人士」,是需要勇氣的。
1995年出獄後,野夫囊空如洗,又缺乏謀生技能,在尋尋覓覓中,瞄準了「書商」這條道路。野夫說,當時不少民運出獄人士都走上書商的道路,因為這是一門小成本的生意,而且特別適合知識分子。但由於在強調控制意識形態的國家裏,私自經營出版行業是違法的。所以,當時像野夫這樣的人,都被稱為「非法書商」。他們跟出版社買書號,自己編排,拿到印刷行印,再通過地下渠道銷售。
野夫做的第一本書,就是易中天的《閒話中國人》。易中天沒有向野夫要版稅,只說如果賺了錢再給稿費。可由於缺乏經驗,這本書失敗了。易中天勉勵野夫,又將其《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交由出版,野夫不負所望,使這本書成為暢銷至今的著作。現在,野夫也成為著名作家,易中天應感當日沒有看錯人。
在牢獄裏「紮職」做大佬
回憶起在武漢監獄裏的那五六年光陰,野夫可謂笑談血淚史。他說,中國的監獄自然是可怕的,但是他在入獄後不久,卻成了監中「獄霸」。
野夫說,中國的監獄警力不足,往往五六個警察管上百犯人,而獄警又不允許佩槍,根本管不過來。所以,獄警就需要在犯人中頗有威望的人來充當「獄霸」。野夫很快成為不二人選,他有大佬的氣質,很能服眾。更重要的是,他雖身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仍有他的大名,所以,他還能為監獄創造收入。
野夫說,中國的監獄除了管吃管住外,其他費用(如買廁紙、牙膏、肥皂等),都要犯人自理。犯人的收入何來?主要通過在監獄中「勞動」換取。野夫說,中國所有的監獄都有「企業」,而他所在的監獄,主要生產三種產品:水貨名牌服飾、組裝自行車、電動機保護器。其中,水貨名牌服飾是最賺錢的。
把中國牢獄生意做大了
野夫說,水貨經營商拿一件正品來,犯人們就開始仿製,還貼上正牌商標。最有趣的則是電動機保護器,監獄裏的產品根本不及格,賣不出去。野夫在社會上的企業家朋友,得知打覑野夫的名號去買這些保護器,可以幫野夫減刑,就紛至沓來。他們把保護器買回去,往倉庫裏一扔,根本不用。所以,野夫在坐牢時,還幫監獄創造收入。他不僅在犯人中得人心,在獄警中也頗有威望。雖然出獄十多年,現在回到武漢,只要一個電話,當年的獄警就爭相請野夫吃飯。
2008年,野夫正在四川羅江縣做社會學調查,遇上震驚全球的汶川地震。這個機緣巧合,拉開了野夫近年來致力中國農村建設的序幕。
地震後,野夫立刻加入當地的救災行動,先是以個人之力,募捐了數百萬元,幫助重建。同時,野夫也未中斷自己的社會學調查。震後第9天,羅江縣爆發了首次萬人騷亂。他很快發現,這是從事社會學田野調查的最佳時機。當時,野夫心中開始構思一本叫《中共基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的書。他想到,自古以來「郡縣治則天下治」,以羅江縣為個案,將是很好的切入點。於是,野夫的一系列文章:〈治小縣若統大國〉、〈餘震纏綿的大地〉等相繼問世。
繼而,野夫又想到可以在農村普及民主。他在羅江縣鹽井村,選了一批德高望重的村民,成立「村民議事小組」,負責決策一切村事務(如救災物資如何分配),而把原來擁有決策權的村黨委和村委會變成執行機構。結果,這樣的權力分配取得很好的效果,使得原來的很多問題(如貪腐)迎刃而解。這個模式,一直堅持到今天,行之有效。野夫說,很多人說中國農民沒文化,不足以踐行民主,他就是不信。事實證明,只要農民有權力,他們就知道該怎麼做。在野夫看來,農民沒文化不要緊,只要講道理就行,中國農民向來是講道理的。
在內地搞地方議會
野夫後來又與中國科學院的于建嶸教授合作,在當地做「人大代表專職化試驗」。中國現在的人大代表都是兼職的,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開人大會議時才現身。野夫希望,能把人大代表像香港的地方議員一樣專職化。野夫等人和當地政府合作,選出一個專職人大代表,配備辦公室、工作人員、專項工資,限制其不能兼職其他工作,專心負責聽取群眾意見,向上級反映民意。他們本準備低調試驗數年,沒想到提前被媒體曝光,全國一片讚美聲。結果,此事驚動全國人大常委會,被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吳邦國緊急叫停。
另外,野夫還致力於從文化的層面,重塑中國農村的道德。他在羅江縣組織「鄉村戲劇運動試驗」,教農民自編自演獨幕劇,表現生活中的故事。然後,請當地電視台來拍攝,在當地電視台播放。野夫認為,中國自古以來的道德教化,都是靠戲劇、說書人這樣的文化形式完成的。他說,誰家出了不孝子,會被說書人說出去,所有人都會譴責,根本不需要現在國家的「文明辦」。2009年,農民自拍的獨幕劇在杭州參加「國際傳媒大會」,獲得特等獎,讓野夫喜出望外。
不過,野夫始終是個「江湖人物」。他就像司馬遷筆下的「遊俠」般,喜歡四處奔走。他做的很多事,都只開了個頭,便退居幕後,並不邀功。似乎只有寫作,才是他多年來一直耕耘不輟的天地。今年,他開始動筆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野夫說,他希望用一個城鎮的命運,來折射整個中國數十年的歷史。他希望這部小說能夠在明年完成,篇幅大約在20至30萬字左右──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