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

董橋︰克雷莫納的月光


《販琴瑣憶》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插圖

南妮集藏明信片。喜歡幾十年了,搜遍歐洲舊貨店舊書店,一盒一盒分門別類上萬張了,美術學院選過一批辦過展覽。她說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明信片最動人, 生離無奈,死別無告,寥寥幾句話一字一淚。印名畫的明信片她很多,寫了信的不少,空白的也不少。名勝古迹歐洲印的比別處印的漂亮。各國郵政局的製作也好 玩,二十世紀初的多極了,不印花草只印線條,簡明端莊,有些是國之慶典紀念片,也珍稀。南妮是荷蘭人,少年時代我在萬隆英校讀書她是高班學姐,是校花。我 住英國那些年她回阿姆斯特丹了,舊日同窗告訴我地址我們又聯絡上。我去荷蘭看望她。她來倫敦看望我。前幾年她回南洋訪舊還繞來香港盤桓三五天,清麗的容顏 蕩起濃濃的秋色,說是再不出來走走怕走不動了。她家四代都開琴行,南洋戰前那家關張了回阿姆斯特丹又開一家,只賣小提琴了,開在河邊老房子的二樓,三樓是 她寓所,街尾一家小旅館很精緻,我住過好幾回。開旅館的荷蘭老太太早年在荷屬印度尼西亞也住過,也開旅館,閒談談起我小時候的家庭醫生她也相熟,說六十年 代醫生舉家遷居荷蘭,老了退休了。醫生是中國人,僑生,姓林,留學荷蘭學醫,滿口荷蘭話,診所離我老家很近,古老大宅院,四周老樹參天,前院看病後院住 家,上午開診,中午睡了午覺坐着小轎車上門應診,四點半又坐班。林醫生矮矮胖胖,白襯衫白西褲漿得筆挺,難得笑一笑病人心中舒暢。老太太笑林醫生老了笑容 多了,她說帶我去見一見我沒敢去,小時候怕看醫生陰影還在,南妮譏笑我是白袍恐懼症。還是她的琴行好玩,小提琴那麼多,她隨便拉一段小曲都好聽,還有一架 百年老鋼琴音色好得不得了,我彈老歌她拉小提琴伴一伴竟然有點高山流水的氣韻。南妮說早年古董小提琴多,生意好做,近年靠新琴應市,不好玩。樓上寓所倒還 珍藏兩張克雷莫納Cremona古董琴,琴背槭木木紋優美,面板松木潤亮高雅,說是銀松,罩光清漆講究得要命,上百年了越老越古越艷,音色一聽不一樣,柔 裏帶剛,拉小夜曲如泣如訴,太神妙了。克雷莫納是意大利北部古城,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阿馬蒂家族製作的提琴聞名世界,提琴製作學校裏還開了一所古弦樂器博 物館。那座古城公元前二一八年古羅馬人建立,匈奴人多次劫掠,七世紀倫巴第人重建,維斯孔蒂家族、米蘭斯福爾扎家族和西班牙先後統治。市中心羅馬式大教堂 漂亮得很。還有意大利最高的托拉佐鐘塔。隨便走進一座教堂一座宮殿都看得到十五、十六世紀克雷莫納畫派畫家的壁畫,南妮在古城舊貨店裏找到十八張壁畫明信 片。她說歌劇創始人蒙特威爾蒂一五六七年也生在克雷莫納,人傑地靈,是農產品和乳品集散中心,也生產農業機械、絲織品、鋼琴。我在南妮家裏看到一本英國人 戴維.羅利David Laurie寫的販琴瑣憶《The Reminiscences of a Fiddle Dealer》,翻幾頁太好看了,借回旅館接着看,掌故多極了。我找了好幾年找不到了那本書,英國舊書商有些聽都沒聽過。威爾遜查了資料說印得不多,一九 二五年有英國版也有美國版,羅利一八九七年逝世了他兒子才找到原稿,拖了好多年才付梓。我前幾年在美國終於找到了一本,南妮要我替她再找一本找不到了。她 說書中紀錄的許多古董小提琴她太爺爺都經手買過賣過,那張馬奇尼小提琴原是英王喬治四世買去學琴,學來學去學不好,索性賜給基尤皇家植物公園園丁。園丁珍 藏了好些年才賣給倫敦古董街一家琴行,人稱「喬治四世琴」,轉手轉了好幾十次,太爺爺買進來藏了好一段日子又賣出去。《販琴瑣憶》作者羅利說他最後先賣給 愛丁堡一位業餘提琴手,不久買回來又賣給德國一位小提琴家,小提琴家四處表演,名琴名聲漸漸大起來。「我姑姑原先珍藏好幾本《販琴瑣憶》,」南妮說,「一 九三○年代她們家火燒燒掉幾千部舊書,旁的她不在意,《販琴瑣憶》她在意,找了好幾年找不到一本,都九十二歲了,越老越想要,我把我家那本給了她了。」我 聽了趕緊郵寄我那本給南妮,這本書她用得着,我橫豎讀完了。上個月,舊書商莊士頓編發的書目裏竟然看到《販琴瑣憶》,我立刻補買。書衣破舊補過了,內頁和 插圖倒完好。作者羅利起初做石油生意發大財,平日愛拉小提琴消遣,花大錢買了一兩張名貴提琴之後竟然越玩越愛,索性改行玩小提琴買賣小提琴,曾經坐擁十幾 二十張斯特拉迪瓦里古董名琴。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是十七、十八世紀意大利提琴製造家,拜老阿馬蒂為師,多有創新,作品件件價值連城。羅利腰纏萬貫,經常在歐洲各地找小提琴,晚年躲在 蘇格蘭格拉斯哥老家買賣提琴。他結過兩次婚,膝下十八名子女,南妮說她太爺爺的日記裏記了不少羅利軼事,跟《販琴瑣憶》中寫的很像,說他最會議價也最有耐 性,為了求得一張斯特拉迪瓦里不惜花費好幾年時光跟琴主交朋友。羅利書上寫了這段往事。他說那位琴主是法國老前輩音樂家,藏琴無數,偏偏不賣祖傳那張斯特 拉迪瓦里,說他早年擔任法國軍樂隊指揮,那張名琴跟着他東調西遣,和八國聯軍去過北京去過上海去過加爾各答,東西南北不分離,如今老了更不忍賣掉。羅利從 此每去巴黎一定去拜訪老前輩,一年又一年兩人成了忘年之交,無所不談。第四年開春二月,老前輩寫信說他女婿在加爾各答租了劇院準備組班舉辦音樂會,請老前 輩去當總監,老前輩怕印度天氣濕熱無常,損壞名琴,決定轉賣。羅利接了來信立刻趕去巴黎議價。他說他花七百英鎊買下名琴捧回格拉斯哥,不久高價轉賣,賺了 大錢。斯特拉迪瓦里名琴行內人簡稱斯特拉德Strad。有一年我去了意大利再從倫敦到阿姆斯特丹看望南妮,她悄悄帶我上樓打開衣櫃拿出一張古董斯特拉德, 果然國色天香,沉穆亮麗。南妮關了窗子草草綰起頭髮拉了一段曲子給我聽,太悅耳了:「我怕樓下大街上萬一有個小提琴家走過聽出斯特拉德跑上來問長問短,」 她說。記得威尼斯和佛羅倫薩之間有個老城叫斯特拉Stra,拿破侖在那邊買了一幢十八世紀古堡送給約瑟芬的兒子,壁畫天頂畫全是威尼斯畫派大師提埃坡羅作 品,一九三四年墨索里尼在古堡裏第一次跟希特勒見面:「我討厭他的相貌,」希特勒一走墨索里尼說,「那傢伙神經有毛病!」南妮說那個老城她也去過,好多年 前了,剛離婚,一個人走遍意大利中部好幾個大城小鄉,還繞去克雷莫納買了一張一九○六年的小提琴,黃楊木漂亮絕頂,賣琴的老公公說是十八世紀的老黃楊,阿 馬蒂家族後人用剩的木料。南妮說天黑了她在旅館二樓房間試試新琴拉了一首意大利老情歌,拉完外頭一陣掌聲嚇了她一跳,探頭一看,窗下小巷圍了一群人朝她的 窗子叫好:「那是意大利最嫵媚的夏夜,月光如畫,花影飄香,我心裏痛得好甜。」她說她改了行程在克雷莫納住了半個月,「真不想回荷蘭」。南妮那天找出幾十 年前她在台上拉小提琴的老照片給我看,有的眉梢微挑,有的合眼凝神,風華清靡。「都錯過了,人生,」她說,「趕不及付郵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