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

鄭培凱︰青青子衿

《詩經》是儒家經典,沒錯,是傳統社會進行道德教育的範本。可是,不要以為它是儒家經典,就都是「思無邪」的高頭講章,充滿了道德教訓。其實,有許多情意 盎然,敍述直白卻又婉轉纏綿的詩篇,年輕人讀了一定會喜歡的。《詩經.鄭風.子衿》就是這樣的一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 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不好懂嗎?網上有白話譯本,雖然有個別不太準確之處,譯文卻很傳神:「青 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就此斷音信?青青的是你的佩帶,悠悠的是我的情懷。縱然我不曾去會你,難道你不能主動來?來 來往往張眼望啊,在這高高城樓上啊。一天不見你的面呵,好像已有三月長啊!」

 這個譯本可能源自陳子展,而稍作調整,在句式及韻腳上更為工整。陳子展教授長期研究《詩經》、《楚辭》,是古典文學的大家,卻能費心把《詩經》、《楚辭》 都譯成白話詩歌,金針度人,是我衷心佩服的。他的譯文如下:「青青的是你的衣領,悠悠不斷的是我的憂心。縱使我不往你那裏去,你難道就不寄給我音訊?青青 的是你的佩玉綬帶,悠悠不斷的是我的心懷。縱使我不到你那裏去,你難道就不到我這裏來?溜啊踏啊,在城闕啊。一日不見,如三月啊!」

這是首甚麼樣的詩呢?我們今天讀起來,當然是首思念戀人的情詩。七盼八盼,都沒見到。我沒去看你,你怎麼就不回個音信?就算我沒去看你,你就不能來找我 嗎?讓我在城闕邊上,晃過來晃過去,「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好詩吧?讀起來多麼質樸感人,又多麼纏綿婉轉,刻畫出等待的揪心,寫盡了思念的糾纏。大多數 現代學者說這是首情詩,台灣的屈萬里《詩經釋義》說,「此女子思其所愛者之詩」;大陸的高亨《詩經今注》說,「這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短歌」。基本上是循 着「鄭風淫」,是靡靡之音這個思路,跟隨朱熹首創的說法,認定了這首詩是「淫奔之詩」,換成現代話語,就是愛情詩。


歷來學者對這首詩的解釋,不但有分歧,還有激烈的爭論。因為在南宋朱熹註釋之前,從「毛詩序」開始,一千多年來,歷經漢唐,都沿着「毛詩序」所說的「刺學 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這個思路,說這首詩是批評學生(青青子衿)不好學、不讀書,讓人感到憂心。老師不去找你,你怎麼就不肯自動自發,前來找老師 呢?整天在城闕上溜達蹦跳,遊手好閑,不務正業,讓人心憂啊。學生一天不讀書,在老師眼裏,不啻荒廢了三個月啊。孔穎達的《毛詩正義》、歐陽修的《詩本 義》都是這麼解釋的,歐陽修還特別強調,整首詩反反復復所講,「皆是學校廢而生徒分散,朋友不復群居,不相見而思之辭爾。挑達城闕,閑日遨遊無度者也。」

看來我們一直以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朱夫子,思維的脈絡似乎有點離經叛道,把一首批評學生不好好讀書向上的教誨詩,硬生生解釋成「淫奔之詩」,解放了漢 儒詮釋《詩經》的道德本位傳統。當然我們也可以翻轉過來看問題,推想朱熹顛覆前人解經的用心,是要加強道德本位,強調「思無邪」的正確思維,要大家認清 「鄭聲淫」會腐蝕人心,所以,他不說這首詩是男女思念之情,不說是「思戀之詩」,而說成「淫奔之詩」,是違反人倫道德的壞東西。然而,顛覆傳統一定會產生 副作用,歷史發展也會轉化人倫道德的實體內容。於是,在朱熹眼裏敗壞道德的「淫奔之詩」,到了現代,就成了所有人都首肯,甚至謳歌的「愛情之詩」了。

不過,很多鑽研典籍的《詩經》學者很不服氣。明明是傳承了一千多年的理解方式,從漢代解經就開始的傳統,如孔穎達說的,是諷刺「鄭國衰亂,不修學校,學者 分散」,批評「青青子衿」,不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怎麼經你朱熹的翻雲覆雨手,顛覆了一下,就成了「淫奔之詩」了?

清代樸學盛行考據,學者尋根究柢,覺得朱熹的臆說沒有根據,而且還自相矛盾,在《白鹿洞賦》裏又回到「毛詩序」的傳統,徵引這首詩的學校教育典故。王先謙 的《詩三家義集疏》列舉漢魏以來的例證,說明朱熹之前大家對這首詩的理解是一致的,都是擔心學校不修,教育淪喪,青年學子荒廢學殖。如曹操的《短歌行》, 其中有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王先謙指出,這就是明證,「雖未明指學校,並無別解。」最有趣的是現代學者陳子展,在一九六○年 代寫的《詩三百解題》,長篇累牘引證古代典籍資料,明確指出,「從漢魏到唐宋,一般人作文提到《子衿》一詩總是指的學校,或者學校中的士子。」他更不滿當 時從蘇聯傳來而流行一時的「人民性」文學批評理論:「如今有人一定要把《子衿》視為淫詩,說成談情說愛的詩,才認為有人民性,有藝術性。這是尊重人民呢, 還是侮辱人民呢?」

從學術傳統來說,王先謙與陳子展的批評是有道理的。但是,跳出儒家解經傳統來看,焉知《子衿》在春秋時代,在孔子刪定教材的時候,不管是「正解」還是「曲 解」,不可以理解成情詩呢?進入二十世紀以後,禮崩樂壞,道術瓦解,學術思想已經是「只要我喜歡,沒有不可以」,各說各話,相互顛覆,說《子衿》是首情 詩,有甚麼不可以?

何況詩無達詁,關鍵在於是否能夠說得通。我們讀詩,從個人角度出發,只要讀得通,能說出一番道理,心靈得到感動或啟發,就是莫大的樂趣。因此,我奉勸年輕 人,不要被學者解經的繁複糾纏嚇到。除非你想成為研究《詩經》的學者,否則,讀一讀「青青子衿」,體會一下愛情思戀的纏綿,千回百轉,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