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張大春:一次失焦的學運

台灣又出現學生運動了!無論較諸四十年前的保釣、二十年前的野百合,這一次反(旺中)媒體壟斷的運動都顯得更加心浮氣躁、荒腔走板。幾名學生受反對黨籍立 法委員之邀,進入國會殿堂,以「備詢」(因其抗爭活動而接受立委諮詢)的名,行「質詢」之實,不斷地拿那些從長年選戰與政黨惡鬥中所學來的語言,指控教育 部長撒謊、失格,要求道歉以及辭職。


學生之所以會這樣憤怒,自有其背景。就在學生走上街頭之後,教育部居然藉詞關心學生健康問題,發函要求三十七所大學參與反媒體壟斷運動的學生名冊,這項極 為敏感且愚蠢的措置給了學生以充份的理由發動更激烈的行動,暴露並譴責執政的國民黨仍然是個在行政上失能、藉由高壓恐怖統治維持全控政權的獨裁者。坦白 說:失能以下這些指控可能都「反應過度」了,因為國民黨早就失去了剛性政黨、以黨領政的能力。自台灣今日的民主現況觀之,真要有人想搞個任何顏色的恐怖, 恐怕都是向壁虛構而已。


然而對於恐怖統治的想像和誇張卻是反政府運動中不可或缺的觸媒。學生們有史以來第一次「被教育部關切其身體健康」這件事卻幾乎模糊了抗爭原先的焦點──反 旺中媒體壟斷──在許多網民的討論中人們不難發現:學生們寧可將運動的論述仍舊導向許多陳年老套;比方說,某學生團體就還會寄這種老掉牙的文宣給我:「學 校是所謂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我們的學生不受這種機器宰制是國家之福。但對黨派利益大於國家利益的人而言,這種學生不容許存在。」


學生們總是強調:如果國民黨想要透過旺中來清算學生,它會失算。但是學生們也正期待着國民黨展開這樣的清算,那樣的話,他們的反旺中行動就可能上綱上線, 貼近了對當局者的革命。可是學生們沒有好好把握這一次在國會議事堂裏的「備詢」,最根本也是最嚴重的失誤在於學生咬住教育部長蔣偉寧企圖以官僚混事的嘴 臉,掩飾其「發函各校、要求掌握抗爭名單」所蘊含的恐怖意義。蔣偉寧的愚蠢還不只此,當學生們有樣學樣、操弄起熟極而流的政客語言,指控他撒謊而要求他道 歉、下台之際,他非但絲毫沒有質疑學生這樣幹正是度越其身份,而進行「實質的質詢」,蔣甚至還雙掌合十、連聲道歉,完全失去了一個部會首長的身份和尊嚴。


教育部假「關切學生健康」名義所施一切手段都只是愚蠢,只是想藉機表示它還有介入學生運動的空間,而非真的遂行恐怖監管──這根本是個假議題;而學生不是 不知道:現在一般的文官系統(如教育部)哪裏有可能製造甚麼寒蟬效應?哪裏有可能動搖老百姓的身家安全?誠若如此,台灣人以後也別再說甚麼台灣可貴的民主 經驗了,也別再對大陸的集權統治指點江山了。


近年來台灣的民粹熱潮以及國會(甚至各級議會)之失能敗德為社會和下一代帶來的惡果與苦果已經完全現形,人們甚至已經高舉起無限度直接民主的大纛。乃至於 有「中華民國的國會議事規則有禁止人民質詢官員嗎?」的糊塗話!這正是惡質的共業,應該不只是一場與大財團壟斷媒體的抗爭失陷,也可能是另一次原本有機會 帶給全社會感動的學生集結失了焦,更可能的悲哀後果是全民的法政智商嚴重倒退到前現代時期──當公民只相信無線上綱的直接民主之際,民主所欲建立、所賴以 維持的程序正義已經死了,民主的認知、教養和精神也已經死了。


逞一時之快,究竟是年輕人搞抗爭運動的本錢,還是負債?我看每一代人都算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