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冠樵先生的喪禮,扶靈的人,還有漫畫家阿虫、尊子、馬龍。
阿虫先生年逾七十,還束一把灰白的小馬尾,與四十年前那個畫廊書屋的小老板沒甚兩樣。
阿虫原名嚴以敬,二十多歲就畫時事漫畫,天天登在香港的「快報」頭版,還有中華民國的「香港時報」。嚴以敬的漫畫刁鑽而辛辣,跟今日之慈眉善目是兩回事,畫鄰近地區「文革」時代的領導人,毛×東必篷頭亂髮,林彪則一對關刀粗眉,兩個都蹬着一對黑布鞋,十分現實,跟那個匯錢寄花生油給順德清遠人民公社第三生產大隊的舊時代氣息,風格相當的合拍。
嚴以敬的太太,是台灣水彩大師馬白水的千金,兩夫婦在黃泥涌道口的樓房開一家書屋。推門進店,必見嚴太太着一條牛仔裙,錢櫃旁邊的一排,是台灣新潮文庫和水牛版的外國名著翻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弗洛姆的「逃避自由」、卡繆的「異鄉人」;然後靠落地長窗的右邊,才是當代台灣的余光中、鄭愁予、楊牧。
書店窗台有幾張椅墊子,冷氣開放,這是香港沒有「誠品」的時代,真是室雅何須大,嚴家伉儷開書店全不設防,讓窮學生打書釘,禮義廉恥都在一片欣祥的氣氛裏,偷書,不是不可以的,但看見嚴太太蹬高踏低氣吁吁地搬書挪貨的那副苦勁,你忍心做賊嗎?
何況走廊還是一個小畫廊,掛着嚴以敬和他的畫友馮戩雲等的水彩。嚴先生筆掠粗獷,墨灑雄奇,幾個戰友也一樣,皆憤怒青年眼中的風景,我在嚴先生開的「傳達書屋」買過余光中的「望鄉的牧神」,楊牧的「燈船」,還有台灣女畫家梁丹丰的水彩畫集,不知不覺,在黃泥涌道的老樓,落地長窗滑開的陽光之處,木球會西餐廳忌廉沾香濃味飄的交匯的地方,還有一家現代的中華民國,優雅而淡恬。今日只剩一家空舖,時時我經過,看見榕樹老瘦了,阿虫已經從金剛化為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