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到手中的風月文字,快要消聲於網絡爭鳴的年代。
風月版,曾是許多人的心靈港岸、解渴綠洲,甚或姻緣圖譜。早至40年代已有其芳蹤,歷經百花盛放的數十年,走到目前卻成為歷史遺物,被倥掲清掃。是自然死亡,是物必先腐,還是我城的文化窒息了這微小的存活?「不單是一份報紙,而是整個社會的氣氛,是不是社會令這種歷史久遠的文化走不下去了?」在風月出版界打滾十年的高新說。他曾是風月版記者、成人雜誌總編,電影編劇;血氣旺盛的十年,都在風月中闖蕩。
一代風月,五味紛陳
豪情已逝,樂園也在上月尾辭世,兩大報章的風月版一年內先後完成那數頁風流的「歷史任務」。早前,生意報人坦言「毫無包袱」地果斷刪版,揚言在網絡橫行的今世,風月版既沒人看,而形駭亦壞;報人甚至辛辣質問,當世挾鹹紙到便間細讀的還有幾許人?並信誓旦旦地說,即便銷量跌一萬,也「絕不回頭」。近十年,報章風月可謂頹靡黯啞,那數頁苟延殘喘的豔紙,離不開歡場介紹、AV影評、黃色小說等千篇一律的內容,讀者亦見稀離。
然而在往昔香港,風月可謂斑斕了半個世紀。1946年創刊的《真欄日報》,堪稱娛樂小報的開山鼻祖,除報道社會新聞和影人逸事,更附色情故事,偶爾刊登半裸美女照片吸引讀者,六十年代的《銀燈日報》和《新燈日報》亦同得此道。要數香港聞名的「甜報」,不得不提堪稱首份刊登召妓指南、由著名報人、《明報》前總編輯王世瑜於1972年出版的《今夜報》,內頁刊有白底露骨紅字一樓一廣告,日銷五萬,開創香港的紙上風月文化。前後還有《超然報》、《骨子報》、《勝報》、《得報》;到九十年代,亦有肥龍和骨精強上承風月,細數歡場。
闖進大觀園
高新在九十年代末走入了這個風月大觀園。攝影師出身的他,誤打誤撞入行,「打開報紙,看到某雜誌請記者,一問之下,得知是成人雜誌」。在他眼中,成人雜誌毫不低檔,卻神秘莫測。年少的他幻想,成人雜誌社是否如Playboy般,「公司有個泳池,落地玻璃,成班女仔穿著三點色打波,好戲劇性、好荒淫」,怎料見工才發現,所謂的神秘,也只是細細間普通寫字樓。見工的測試,是一份稿,「我到了旺角的雞竇、馬檻,上去拍門,說想介紹他們這些風月場所,他們又答應,還跟我約時間安排女孩給我拍照」。初生之犢親自曬相寫稿,滿滿誠意,後來成功獲聘。作為一本包含中港澳歡場資訊的成人雜誌記者,高新主要做的職責在於介紹香港的歡場,例如一樓一、指壓、馬檻指南等,筆者聽他數列着各種色情場所的名字和類別,摸不着頭腦,而他不厭其煩的解說,細數每種服務的細節分野、典故蛻變,語調中有的,是認真、尊重。
他在這本指南式的雜誌留了一年多,最得意的是一個百年專題——回顧香港色情場所文化的演變,「香港怎樣形成歡場文化?由清末時開始,香港是上京考科舉的人必然停靠的地方,一班文人雅士,尋花問柳就是要拋書包。歡場女子要懂得猜、飲、彈、唱,都是面面俱全的女人。青樓女子一定要有這樣的條件,才能招呼人客。」香港娼業如何經歷戰爭、禁娼、日本侵華、重光,如何滲透澳門;到高級夜總會、一樓一、導遊社、馬檻指壓、日式卡拉OK、魚蛋檔等的生成,這煙花散落的年月中,他都認真致志地理出脈絡來,寫成這篇尤有歷史味的文化註腳,「成人雜誌不一定是官能刺激的,其實是關於聲色犬馬的東西。70年代的風月版,味道是不錯的,有色情,也有踩界的部分,其實都是文化」。
風月盡是生活人事
「雜誌很hardcore,報紙要含蓄一點表達,縱然有很多想法,但你不能全放進去。像踩單車一樣,條路闊點,好踩點。路上有界線,過左會犯規、會被人罰。」一篇百年風月史,令高新被大報挖角,正式成為風月版記者。問他,路會否窄了難行了?「只看你怎樣走。路像窄了,但能做的卻多了。」不願循規蹈矩的他,在小小空間上奮力開墾。他說,那時候的風月版,都是無法被控制的,上頭難以指令記者採訪,因為外面發生的事,對編輯和記者而言都是未知,「你怎樣定下一條line?你無法捉到路的」。風月版竟成為最有記者特色的版面,每個人也有獨樹一幟的風格,「有同事主力做壯陽、做性病,長期有一班醫師作伙伴;有些專做酒吧,有些專做歡場」。
而他,主力做寫實故事、追新聞尾,每每親身上陣採訪,「第一份報道,我到旺角找了四個地點,在這些位置可以看到囡囡跑鐘」,報道一出,整條街道頓時熱鬧非常;「第二份報道,我訪問了一個一樓一,她身世坎坷,一天做20個小時,即使是睡覺,有客到就要做」;除了輕鬆逸事、悲情民生,他也寫盡奇人異事,「有個鳳姐,她自己有戀物癖,很愛鞋,把自己的家裝修到像個show
room那樣去接客。她說,有些客人特地上樓,就是要啜她那些鞋的鞋辳,也有客人付她錢,只是要她把他困在狗籠中」,不甘心於寫口水鱔稿,他的風月,都是一個個在暗處掏挖出來的鮮活故事。
何謂高雅?何謂低俗?
「那段時間是很有光芒的,整個office每天的電話都響個不停,都是找風月版的。編輯們都沒辦法,因為效果實在很好,真的有很多對這些事有興趣的讀者」,高新說,讀者是食客,記者是廚師,而他懂得用特別的包裝去說故事,令讀者喜愛看,即使是編輯,都無法干預,「改版也改不到我們的,我們的名字從沒改過,當年我在的時候,沒人有膽去碰它的版名」。一張紙,4個18條(全版),卻獨立於副刊自成一份,彷彿有種特立獨行的傲氣,「那份鹹版永遠被人摺起拿走的,你不知道哪個時候多少人會拿到廁所去看,他們不會在地鐵站看,不會在茶樓看,但永遠看到很多份鋪在男廁」。
「為什麼我們一定是與廁格同在呢?」高新苦笑道。一個人可以拿着《星期日生活》在日光下優雅慢讀,盡顯文藝知性;然而那薄薄的數頁鹽花卻可眦掉一個人的正直氣質。風月版,也有着記者認真誠懇的專注,肩負了滿足無數讀者隱匿而強烈的慾望的重責﹕不論是狡黠輕鬆的笑料、撼動人心的都市悲情,還是情慾橫流的艷事,都為讀者暗中作樂,開拓想像,「為什麼性永遠被安排在一些很低級趣味的、很醜惡的位置?我跟你的出現都是因為性。為什麼這不是很神聖的事?上天給我們在性當中享受樂趣,世界許多統計都說,世人最享受的事就是性愛,既然是大家都愛做的事,為什麼當我們用一種較輕鬆的方式去講、去讓人知道時,你們會覺得是低俗?」為了高雅地說性,有些人在性之中劃分了情色和色情:情色在高
,色情為下。高低之分,難道不是一種歧見?
「很多人喜歡分高級和低級,低俗和文藝,但我不想這樣去分。」當了數年記者後,高新離開了這個光榮又隱暗的方寸地,創辦了自己的成人雜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