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謝曉虹:在莫言的作品裏毛澤東話語無所不在




編按125日,莫言自北京出發,到瑞典領取諾貝爾文學獎,出席下周舉行的頒獎儀式。今屆諾貝爾文學獎自公布至今,已有一段日子,內地和流亡海外的異見人士、研究現當代小說的學者,對莫言獲此大獎,有迥然不同的評價,其間鮮有年輕作家發表他們對莫言小說的看法。今天,香港女作家謝曉虹,從上述的一些議論談起,回顧莫言的小說文本,引介另一種閱讀方式,供讀者參考。

生為獨裁政權下的作家,是一件不幸的事。

創作自由的狹窄化,不必然來自當權者的挾制。只要不把自己標示為鮮明的反對派,邪惡政權陰影之巨大,便會籠罩到你的頭上,使你變成可疑的共謀者。當反對與支持遮蔽了其他選擇,文學便只能一再淪為檢驗政治立場的材料。

獨立的「作家」觀念,在中國其實並沒有太長久的歷史。五四文人不脫淑世精神,文學創作的前提就是要拯救國難。夏志清謂之「感時憂國」,並非誇獎,而是慨嘆。文章原題:Obsession with Chinathe moral burden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文學另有疆域,如果只得「感時憂國」,何其狹隘。

文學當然無法擺脫現實,卡爾維諾認為,文學應該還擊它。

希獵神話裏的蛇髮女妖魅杜莎能使任何視線與她相觸的人化成石像。對於卡爾維諾來說,「現實」就是足以使人石化的女妖。「我有時候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硬化成石頭:這是一種緩慢的石化過程,儘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別,但無一生靈得以倖免,就好像沒有人可以躲過蛇髮女妖魅杜莎的冷酷凝視一樣。」當權者的頑力,或者能夠囚困反叛的聲音,但只有人們深信的「現實」,以及那些無法動搖的「真理」,才能真正石化世界。

毛話語的失效

在神話裏,只有柏修斯逃脫女妖的魔力。「為了砍下魅杜莎的腦袋,而不讓自己變成石頭,柏修斯憑藉最輕盈的東西:他靠風,他靠雲,只盯住憑間接視覺呈現的東西,也就是鏡面所捕捉的影像。」在其遺作《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裏,卡爾維諾試圖告訴我們,這正是文學採取的方法。柏修斯沒有忘記現實,但要迎擊它,他必須與它保持一種迂迴的距離,他必須把它投進幻影之中。

「我曾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後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於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紅高粱家族》)

我哪裏能和姑姑相比?王仁美說,姑姑是共產黨的忠實走狗,黨指向哪裏,她就咬向哪裏……

別瞎說了。

我哪裏瞎說了,王仁美道,這不是明擺覑的事嗎?黨讓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黨讓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我做得還很不夠,還得繼續努力呢。(《蛙》)」

能爬樹的豬

據說,莫言竟然手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

然而,在莫言的作品裏,毛話語根本無所不在;誇張戲謔,幾近周星馳。毛話語的權威性其實早已失效,然而其高蹈誇張的語言風格本身(李陀名之「毛文體」)卻已滲入日常語言之中,其空蕩無物,竟可以輕易為各種迥然不同,甚至以敵對的意識形態所使用。莫言行文揮霍,黃子平稱之「披頭散髮」,馬悅然直指廢話太多。然而,在作家信口雌黃、不可收拾的敘述裏,對毛文體的戲仿、傳奇語調和無產階級唯物論述混成的語言雜燴,卻成了一張張怪異的面譜。面譜虛浮,但一旦投入,真心演出,卻能使它發生魔力,刻入人物真實的人生,支配他們的行動與欲望。無論是《紅高粱家族》那個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敘述者,還是《蛙》裏厲行一胎政策的姑姑,人物不倫不類的豪情壯語,因其格外空洞可笑,也就格外可憐可悲。

站在歷史巨人的肩上,我們能夠輕易判決過去。但莫言不輕易判決他筆下的人物。他沒有成為小說世界的獨裁者。反之,作家總是讓他的人物在矛盾曖昧的敘述中逃脫確認他們的「立場」。五四以來,中國開始迷信一種樂觀進步的歷史觀。在民族主義情緒,以及經濟發展的助燃之下,這種迷信至今仍以不同的方式在膨脹。在莫言的筆下,我們卻看到歷史的虛無。人世反覆,時間輪迴。《生死疲勞》裏,在中共建政之初被處死的地主西門鬧經歷了六世輪迴,反覆誕生成擁有三顆巨大睾丸並且懂得飛行的西門驢、會倒立的牛、能爬樹的豬……遭受妻兒否認唾棄的地主,轉世成豬牛卻被邁向新社會的革命後代奉若親兒親爹,人物的身分疑惑,早已超出了莊周夢蝶的主客之辯。《生死疲勞》的另一個人物藍面,根正苗紅,偏偏生就半張象徵「敵佔區」的藍臉,而且世代遺傳。如此精神分裂的人物形象,尤顯人世身分之難以辨識。事實上,在革命年代裏,就連西門豬也能漆上「為革命配種」、「替人民造福」的標語,成為人民英雄,那麼紅臉或藍臉,甚至在輪迴過程中,一再被拋棄的肉身,都不過是舞台上暫時的面譜;任何崇高的理念,莫不在時間之流裏變質變調。在小說家所述說的虛妄歷史裏,無論你站在哪一方,那些陳義過高的豪情壯語,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莫言:「很快就會過去。」

1980年代成名的作家,與五四一代,抱負已有不同。莫言曾自言其寫作是「對優雅的中產階級情調寫作的抵抗」。魯迅寫禮教如何吃人,莫言《酒國》裏也寫消費社會裏的吃人盛宴。然而,在莫言的筆下,拯救世界的理想輕薄如紙,支持覑人生的總是最卑賤的生存欲求。不少評者把莫言的得意之作《豐乳肥臀》讀成一則國族寓言。然而它充其量只是對國族寓言的一次滑稽戲仿。《豐乳肥臀》裏的金童作為上官家的唯一合法繼承者,實乃高密鄉婦女秘密向瑞典傳教士「借種」所生。使兩個父親同時失望的是,金童既沒有振興上官家的家業,也沒繼承瑞典傳教士的意志。這個患有戀乳癖,同時又是性無能的混種後代,顯然並沒有隨覑時代進步成長。停留在嬰兒期的金童因而成了一個使人尷尬的歷史遺物。然而,在大家拚命消費的1990年代,長期飽受飢餓折磨的金童卻閃耀覑平凡的智慧: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應該進城去找點吃的,到那條著名的小吃街上去。總能撿到點吃的,那裏,吃新鮮的紅男綠女們喜歡拋棄食物,撿來吃,一是清理了環境,二是維持了生命,三是減少了浪費。(《豐乳肥臀》)」

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莫言以後,消息迅即被納入新一輪的強國論述裏,也已有不少人開始計劃如何把紅高粱變成搖錢樹。莫言在電視訪談節目裏,被心情興奮的主持人問及:獲獎會否增加民眾對於文學的熱情?莫言的回答如此:「不會的,很快就會過去。」文學「相對邊緣,相對落漠」,「我覺得沒有什麼壞處」。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文學的立場:也談莫言」)

謝曉虹—香港作家,文學雜誌《字花》發起人,現旅居美國。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小說作品集《好黑》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近著手造書《月事》、小說《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