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1日星期日

陳雲:香港文字學系列(四)


陳雲:虛詞 (續香港文字學.二十六)

港式的程式中文是怎樣煉成的?首先是以新造的合成詞彙來削弱既有的自然語彙,鈍化感覺;其次是以洋化句式來堆砌句子,迷惑理智。

學了英文的 share,便以中文的「分享」來配對,兩者「鎖死」了關係,於是排擠了分擔、承擔、擔當等其他中文詞彙,連「分擔」苦楚也誤說成「分享」苦楚了。英文的 proud of pride,意義偏向褒義(貶義是 complacentarrogant),但中文的「驕傲」是貶義,榮幸、光榮、榮譽、自豪等是褒義,卻都被英文 proud of pride 對譯的「驕傲」排斥掉了,不論是香港的歌星容祖兒、香港特首曾蔭權和台灣前總統陳水扁,即使自覺榮幸,也都只懂得說「我的驕傲」、「香港的驕傲」和「台灣的驕傲」。

英文被動語態用的 be,統統譯作中文的「被」。昔日的文官,懂得說「敬告閣下」,今日的 AO,很多受到 Please be informed……的語法枷鎖,亦步亦趨,只能寫「請你被告知」了。中文的被字,帶有不幸或蒙難的意味,並非被動語態,而中文也無被動語態。中文的蒙、獲、由、受、告、見、被、遭、罹……由褒義、平義到貶義,一連串的豐富詞彙,由於誤用了被動語態的 be,都遭「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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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職民政局之時,難免會回大陸交際,摸杯底打哈哈,聽一些不甚順耳的話,講一些不由衷之言。例如出席研討會,便會聽到如下的歡迎詞:「對於(嘉賓某某)的來訪,進行(親切及友好)的(演講)活動,我們表示(熱烈)的歡迎!」

港方不嫌自貶身價,同流合污,可以如此答謝:「對於(某某單位或長官)的(熱情)邀請,使我得以進行一次(演講交流)活動,我表示(衷心的)感謝!」

括號內的字轉為空格,寫文章就如做填充的機械習作,本來就輕而易舉,現在有了電腦打字的技術,官僚又有上一手留下的存檔,改字增詞,方便無比,於是這種程式中文(programmatic Chinese),益加成了標準作業,通行官場了。二○○二年我在本版撰文,論述「共黨八股」源於嚇唬民眾的偽科學語及假扮高效率的偽軍事語(文章收入拙著《中文解毒》)。共產中文是程式中文的大陸品種,香港的程式中文,洋化的成分相若,只是多了些商業味道和偽中產氣息。

「程式中文」是怎樣煉成的

港式的「程式中文」,其麻木不仁,仍未至共產中文的田地,但香港市民應珍惜自由,加以護衞,以免精神家園失守。程式中文不單侵擾中文,而且腐蝕人心,保育中文,就是守護性靈。

港式的程式中文是怎樣煉成的?首先是以新造的合成詞彙來削弱既有的自然語彙,鈍化感覺;其次是以洋化句式來堆砌句子,迷惑理智。前者部分是由於香港學校的語文教育不得其法,學生容易陷於「中不成、英不就」的困局。此外,政府的官式中文憑藉其官方的合法性,霸佔公共空間,傳媒不加警惕,搬字過紙,進而毒害社會。

中文屬於漢藏語系,英文屬於印歐語系,語音、語法及章法差異之大,可謂南轅北轍。往昔國人一般較遲學習英文,有了深厚的中文根基,便無懼英文干擾。是故五四時代的文人通曉英文者,多是中英兼擅,中文端莊古雅,英文也瀟灑到家,絕無今日的侷促小吏之氣。香港學童則同時學習中文及英文,很多家長甚至逼迫子女苦學英文,荒廢中文,子女才力不勝者,便兩頭丟失,容易誤用「中英對照」的所謂雙語學習法,以英文之詞彙及語法為權威參照,輕視中文之既有特色,但英文又學得不到家,未能「脫華入英」,日用中文在腦海之中徘徊不去,於是中英語文根基同時削弱,在口語及文章之中夾雜出現,致令「中不成、英不就」,講其「夾界語」。

林瑞麟故作驚奇

即使貴為官長,也會說夾界語,例如本年二月十二日,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局長林瑞麟有鑒於兩岸關係日漸融洽,便對記者說:「不排除在台設官方辦事處」。報章原文報道,並未加引號或評註。本月六日,林局長訪問台灣,也同樣說「不排除」在台設辦事處。要曉得半通不通的英文,加上半通不通的中文,才領會林局長的用意。此語若認真視之,真的是「傷害台灣人民感情」。香港是無權單方面宣布在台灣設立辦事處的,要北京及台灣兩方面同意才可。香港既無「留中不發」之權,何來「不排除」之理?若是美國總統奧巴馬說,美軍不排除自伊拉克撤軍(的可能性)或美軍不排除在阿富汗增兵,則言之成理。林瑞麟說的不排除,無疑是故作驚奇的廢話;「考慮」而已,說什麼「不排除」?

先從詞彙說起,日後再論句式。例如學了英文的 share,便以中文的「分享」來配對,兩者「鎖死」了關係,於是排擠了分擔、承擔、擔當等其他中文詞彙,連「分擔」苦楚也誤說成「分享」苦楚了。英文的 proud of pride,意義偏向褒義(貶義是 complacentarrogant),但中文的「驕傲」是貶義,榮幸、光榮、榮譽、自豪等是褒義,卻都被英文 proud of pride 對譯的「驕傲」排斥掉了,不論是香港的歌星容祖兒、香港特首曾蔭權和台灣前總統陳水扁,即使自覺榮幸,也都只懂得說「我的驕傲」、「香港的驕傲」和「台灣的驕傲」。民政局推出的《心繫家國》電視宣傳片,在傍晚新聞之後伴隨《國歌》,強制免費電視台播放,二○○七年的主題是「我們的驕傲」,旁白是「身為中國人,我感到驕傲」。政府催逼國人「驕傲」,以醜為美,正是家國之不幸。歌星演唱會榮獲某大商號贊助,proudly sponsored by,今日竟然隨意譯為「驕傲地贊助」。

難以擺脫的「被」

英文被動語態用的 be,統統譯作中文的「被」。昔日的文官,懂得說「敬告閣下」,今日的 AO,很多受到 Please be informed……的語法枷鎖,亦步亦趨,只能寫「請你被告知」了。英文公函多用被動語態,有時是要隱去發話人,對事不對人;中文的做法也是一樣,「敬告閣下」也隱去了發話人。電視台的飲食節目,也是怪話不綴:「在六百多種蘆薈之中,只有三數種可被食用。」往日不識字的鄉下阿婆,都懂得說「食得」,文話就是「宜於食用」。聽見「可被食用」,言外之意,即是說「哽得過」、勉強可以入口的意思。當然,節目主持人並無挖苦之意,她只是機械地念講稿,而寫講稿的人,腦裏只有英文的can be eaten,對照中文,字字跟隨,便是「可被食用」了。至於那個「被」字,在敬畏英文語法的一代,有如祖宗祠堂,拆不得也。

由於中文不受制於形式語法,虛詞可以繁衍,發展出豐富的語彙,表達能力甚至要比英文為強,如中文的被、蒙、獲等虛詞,英文要在be之旁,加上副詞 unfortunately 等,始可與中文虛詞的表達能力並肩。中文的被字,帶有不幸或蒙難的意味,並非被動語態,而中文也無被動語態。這是誤解英文文法,以致鈍化中文虛詞(dumbing effect)。英文的被動語態也有很多其他意味的,如 The house was burnt down The ankle was broken 被動語態可以用來顯示後果(result)。如果僵硬翻譯為:屋子被燒毀了、腳踵被摔壞了,就是自找麻煩,增添其他意思,即是暗示不幸之意,但英文原文只是說燒毀、摔壞,無意涉及兇手。

「錄音被偷運出境」

以前的體育報道:「射球由門將救出,前鋒無功而還」,是客觀報道。主觀的球壇評述,如香港在外作賽,與外國對壘的時候,便會寫:「射球被敵方門將救出,我方前鋒飲恨而回。」一字之差,從「由」到「被」,以前的報章拿捏得準。中文的蒙、獲、由、受、告、見、被、遭、罹……由褒義、平義到貶義,一連串的豐富詞彙,由於誤用了被動語態的 be,都遭「被」吃掉了。

香港新時代的記者,寫:「消防員進入火場,發現一家六口被燒死」此乃無端言重,記者真的目睹一家燒死的慘況麼?舊日的記者,寫「一家六口葬身火海」。今日的報紙,寫「傷者送院後被證實死亡」,彷彿記者心腸狠毒,很想傷者活不了似的。舊日的報紙,寫「傷者送院後終告不治」,既有口德,也很客觀。那個「告」字,乃古文虛詞,今人也懂得。

「六四」二十周年前夕,已故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自白錄音帶,幾經艱苦,運送出境,重見天日,並成書出版。有報章的小標題,竟寫「錄音被偷運出境」,然而內文卻寫「這份錄音後來成功偷運出中國」,真不知記者是維護集權國家的保密法,還是支持言論自由了。小標題刪去「被」字,即無此疑慮也。

陳雲:白話

「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野草集》之〈秋夜〉,魯迅

「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倘荊棘非踏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兩地書》,魯迅

鼓吹人權自由與個性獨立,卻處處密布政治洗腦、勞工枷鎖與經濟剝削,現代社會充滿矛盾與困惑,不證自明的遠古道理,不再適用。

古人只會展示詰問與探索的結果—如老子的《道德經》,而不會展示詰問與探索的過程,這很可能就是無盡的、痛苦的過程。恰好,現代社會的特性,是無盡的過程,不斷反省、反覆與改進的過程,任何走向簡化答案的現代計劃—如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及近年的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等,都以災難收場。不思考現代處境,不與政治勢力周旋之沉默或自作多情的「和諧」,都會成為境內暴政或境外帝國主義之奴隸。

我們無復當年先輩之勇猛,無法直接面對困惑與探索,無法面對多言之後,得來的只是空虛。今人盡說廢話,卻不敢多言。

孤寂而堅韌的生存者,魯迅敬重;為探索、為好奇、為躁動而犧牲的,魯迅也憐惜。然而,面對複雜與狡詐的現代社會,仍須保存探索真理、維護公義有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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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易就,白話難為。古往今來,文事之白,大概有三,曰留白、淺白與直白。古文重含蓄,猶如山水畫之尚留白,故不待言。今文有淺白之政治動員文字,也有坦誠之文人直白文字,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流風也。說淺白政治動員文字之人,往往不惜將西洋理論簡化成為教條與口號,當中取得權力、建立政權者,其言文演變為黨八股及「程式中文」,如作出……行動,就……發表講話之類。

無盡的探索過程

於此而言,五四「白話」之意義有二,迥然不同,一是剖析個性心靈、傳達時代感覺的現代中文,二是蒙蔽個性、驅策民眾為集體(政黨)犧牲的政治中文。文人之白話中文,香火不繼,今日已被粗野不文、言之無物的北方口語所掩蓋;政治中文,則大放異彩,成為欺壓百姓又壓抑個性之共產中文。共產中國走資之後,復變成大陸的商業中文,鼓吹盲目消費。走資之前,是革命建其黨國;走資之後,是消費救其黨國。至於人的個性與主體,則無論大陸或香港,都肆意打壓,唯恐奴役之不足。是故,中國尚未現代,「五四」仍未完成,「六四」正在延續。

共產中文及其進化成為「程式中文」之事,筆者論之經年。未論的是文人的現代中文。滿洲帝制崩潰之後,王綱解紐,禮法頓失依據,文人固然擺脫思想之枷鎖,但也萌生空虛與茫然,而西洋種種革命與開放思想之衝擊,巴黎和會帶來的西洋政治現實之狡詐與困惑,無法令文人可以將紛擾之世情與個人理解,用傳統的文言表述出來。

王朝時代的文言,簡明含蓄,要言不煩,有經典可依,是智慧澄清與世故練達的語言,卻少有人類存在之詰問、探索、剖析與困惑,即使有,也只限於「天問」或「逝者如斯乎」的謂嘆,蜻蜓點水,欲言又止。古人只會展示詰問與探索的結果—如老子的《道德經》,而不會展示詰問與探索的過程,這很可能就是無盡的、痛苦的過程。恰好,現代社會的特性,是無盡的過程,不斷反省、反覆與改進的過程,任何走向簡化答案的現代計劃—如法西斯主義、共產主義及近年的全球金融資本主義等,都以災難收場。不思考現代處境,不與政治勢力周旋之沉默或自作多情的「和諧」,都會成為境內暴政或境外帝國主義之奴隸。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獨善其身,迨無可能。魯迅說:「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紀念劉和珍君〉)」

鼓吹人權自由與個性獨立,卻處處密布政治洗腦、勞工枷鎖與經濟剝削,現代社會充滿矛盾與困惑,不證自明的遠古道理,不再適用。中國的君子自有成聖的主體個性,如頂天立地、獨立不改的大丈夫氣魄,然而此種大丈夫氣魄是離世的及返祖的,而不是入世的及前瞻的,其思想境界是無言的沉默。不必思考人類前景,只須跟隨往聖的楷模—周文王的易、太上老君的道或佛陀的空,可以迅速解脫成聖。以行動,殺身成仁,鼓勵來者,也可以成聖,如譚嗣同、秋瑾。然而生存下來,為自己的生存處境思考,為現代社會思考,為人類前景思考,當一個知識分子,其主體個性就不能再以沉默說明、再以行動說明,而必須以思辯、抒情說明,必須多言(articulate)。

抒情之現代中文

這是五四時代的文人白話在今日讀來囉唆的原因。我們煩厭這種囉唆,不是說我們已經掌握了成熟的現代中文,而是我們無復當年先輩之勇猛,無法直接面對困惑與探索,無法面對多言之後,得來的只是空虛。今人盡說廢話,卻不敢多言。魯迅在散文集《野草》(一九二七)的題詞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拖沓的語言,哀愁的滋味。朱自清的抒情散文〈荷塘月色〉開始是「這幾天心裏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散步之際,見到的是「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到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末了,是「樹縫裏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似乎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要算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牠們的,我什麼都沒有。」朱自清不是模仿古人「詠荷」,而是心緒不寧,最後是一無所有。朱自清「去古未遠」,當然可以在開首寫「心緒不寧」,在結尾寫「我一無所有」。若是如此寫,連帶裡面的囉唆虛詞都減省了,那就表達不出時人探索自我感覺的抑鬱味。那份melancholic,必須用拖沓的白話,抒發出來。「心緒不寧」,對治的方法是打坐參禪、把酒邀月或服食六味地黃丸;「心裡不寧靜」,只能散步思考了。「一無所有」,傳達的是道家的無,佛家的空,卻不是「我什麼都沒有」的、現代人迷茫的空洞感(nothingness)。那是郭沫若在一九二八年譯哥德《少年維特之煩惱》而一紙風行的年代。

探索之現代中文

魯迅寫《中國小說史略》用古文,寫詩寄託舊感性,也可用古文,但寫小說與雜文,必用白話。他偶然也用看來蹩腳的古文寫出現代人的黑色幽默:「絕望為之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野草集》之〈希望〉)此句若改為通暢之古文:「絕望與希望,皆為虛妄」,其義盡失。此句是當代的黑色幽默,暗藏鼓舞:當今時世,希望固是虛妄,然則此刻萬念俱灰,抱持絕望,也同是虛妄。

魯迅從不自居為導師,他不提供答案,他提出長期探索、自嘲和戰鬥的韌性哲學。「正無須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韌性的戰鬥(〈娜拉走後怎樣〉)。」《野草》第一篇〈秋夜〉(一九二四)思索的就是人存在的韌力。魯迅長長的白話,就如吐納胎息,展示探索者的韌力。開首是「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不寫「後園有二棗樹」,因為他文中強調的正是不怕孤寂、不怕重複的剝削、不怕重複的希望與絕望:「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

現代未了結

最後,「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小青蟲灼死了,停在白燈罩上,「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他向青蟲的敬禮,卻是「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孤寂而堅韌的生存者,魯迅敬重;為探索、為好奇、為躁動而犧牲的,魯迅也憐惜。然而,面對複雜與狡詐的現代社會,仍須保存探索真理、維護公義有生力量。「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倘荊棘非踏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兩地書》)」這些白話,又有古來士大夫的睿智與曠達了。仿佛預示著,五四之後,還有六四,六四之後,還須五四。這是看來囉唆笨拙的五四白話的深厚之處。現代尚未成功,白話仍須繼續。

陳雲:通脹 (香港文字學系列.十)

文字通脹之下,愈窮愈見鬼。以前,無隔宿之糧,謂之「家貧」;今日,月入四千七,就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往昔,連白無常都惜墨如金,高帽上只寫「一見發財」;如今的陰間阿sir,要寫「每次見面都會為你帶來經濟狀況改善的機會」。難怪地府率先通脹,冥鈔都以億元起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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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脹有字,民瘼無聲。「以雙位數字上升」、「有向上調整空間」、「有加價壓力」,都是此刻的城中新語。面對通脹暴潮,曾蔭權後知後覺,在七月十六日立法會答問大會上拋下一百一十一億元紓緩措施之後,竟說民望於他如浮雲,民意調查的數字上落不值得擔心,目前他集中於改善靈性修為和管治能力云云。政治領袖可以視個人榮辱如浮雲,但不可視民望如浮雲,否則就是不恤民命,人民只能向虛空荒野呼叫矣。也難怪,面對通脹浪潮,他施捨人民之前,竟然說政府會加強在超市的格價服務,令市民可以應慳則慳。

價格浮雲

消委會、政黨、報紙與師奶團都在格價,皆因超市價格捉摸不定,有如浮雲。奸商在通脹熱潮,自有一套通脹文字學,所謂定價,就是不定價。本來定價的作用是免除顧客議價的交易費用,也減低顧客四出觀望價錢以確定市場價格的訊息費用,然而目前香港超市的定價,卻是欺騙顧客的煙幕,顧客要知道貨品的確實價格(定價),必須付出訊息費用,計算折扣優惠、觀察價格浮動周期及四處比較。

百物騰貴,超市卻喊「減」,靠的是阻擋價格信息的定價策略:多買更平(如多買一件便宜一半)、捆綁售賣(不售賣單件)、積分獎賞、簽賬回贈等,以剝削消費者盈餘。所謂減價,是先提高價錢,然後降價;或在月頭減價,月尾加價;或在星期一至星期四的「閑日」減價,然後在顧客擁擠的星期五、六及日加價。[Vic: 以前以為這些下三濫手段很罕見,哪知道在「資源增值」風氣下,已成為商人加強剝削消費者的普遍手段。]

以周期計算,各類貨物都加了價,另外用「價格歧視」的方法來剝削無暇在閑日購物的人。比起藥房、雜貨店及糧食店,超市的日用品和糧油食品價格都偏高。

面對陰霾密布的市場,政府高調加入格價行列,是放棄管理市場的責任,詐傻扮懵。政府應打擊壟斷,放開管制,令市場多元化,更多人可以小本經營,減低中間的食利者(rent-seekers)的剝削。可惜,政府帶頭官商勾結,以高地價政策扶植食利者,壓縮公共土地供應、停止興建居屋,並將公屋商場私有化,推高營商者的租金成本,趕絕小商戶,奠定超市和連鎖大集團的壟斷地位。所謂「領匯」,其名字就是要市民領悟聯繫匯率之下的通脹狂潮。

三面受敵

香港經歷過兩次通脹期,然而此次非比尋常,真的是通脹食人。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中東戰爭觸發第一次石油危機;八十年代初期,兩伊戰爭造成第二次石油危機,香港通脹都在百分之十五以上。九十年代初期至中期,香港因樓價飆升而刺激通脹。然而,之前的通脹都是處於香港工人的工資上升期(特別是出賣勞力的建築工人),而且存款利息不低,只要勤奮工作及全家儲蓄,都可保障安穩生活。目前卻是由於貨幣(美元)政策放蕩,信貸紀律廢馳而進入金融投機時期,油價、樓價及糧食價格同時上升,小民三面收敵。金融投機之下,港元又慘遭美元捆綁,本地銀行的港元利率近乎負利率,儲蓄被通脹蠶食。薪金被大集團壓低或商會協議壓制,不單不能隨通脹調升,反而被外判、扣佣金、拖數、浮動支薪等方法,定薪變成不定薪。以前,「勤力」已足溫飽;如今,「拚搏」始可為生。

往日的通脹,是水漲船高;今日的通脹,則是水漲船沉。

今日小工人的職銜無異輝煌了,如看更變為保安主任,掃街佬化作潔淨助理,後生成了辦公室助理,信差升級為物流助理。職銜的通脹,只是帶來更高的勞動強度及服務要求,然而職位保障和勞工尊嚴卻貶了值。以前讀免費官立夜中學,取得會考文憑已有本領謀生,今日付出十數萬元讀個「副學士」,卻是一無所用。

預料政府通過最低薪金法例之後,很多散工都會被迫變為自僱人士,自組公司簽訂服務合約,例如清潔公司董事局的partner就無資格享有法定最低薪金的保障了。清潔公司只有董事,親自掃街,不設工人,管治架構直逼最時髦的扁平式(flat structure),與加州矽谷的電腦軟件公司同級。

惜墨如金

通貨膨脹,皆因貨幣供應過剩,侵蝕購買力。美元在一九七一年脫離(象徵式的)金本位制度之後,美國濫發美鈔,銀行放任借貸,令每年美元的購買力以百分之五下降。同理,自從國人脫離惜墨如金的中文修辭紀律之後,中文也要面對文字通脹之弊。一兩個字講完的,今日要一大串字。本土語言的精簡表達方式,換了迂迴曲折的洋化詞彙及共產中文。特別是近代中國人被西洋科學及官僚管理迷惑,中國的革命痞子又鏟除文化貴族之後,官僚語言、偽科學語言成為最高級的官方語言方式。然而,西洋的文化貴族仍在,清雅語言方式仍在,於是與國際接軌之後,中文便成為次級語言。文化自殘、自我殖民,是自我奴役的最深刻方式。

中國的革命本意是為了擺脫西洋的奴役,然而其後果卻恰恰成全了西洋的奴役。

語言通脹,就是話多言少,短句長說。如不講「憤恨」而講「強烈不滿」,不說「示好」而說「釋出善意」。「在你開車的同時」,就是「開車之際」、「開車的時候」。中方「對此表示強烈不滿和堅決反對」,原是「痛斥」。往日的小孩講此魚粗生(客家話叫賤生或耐命),今日小孩只識得講,此魚的生命力很強。往日的疑犯對滿清官差講「差大哥,放過我啦!」,對香港洋警察卻要說「阿sir,畀次機會我啦!」(Give me a chance)。

明明一個動詞講清楚的,今日偏要加個弱動詞。動詞胡亂「溝淡」了,自以為是分散投資、對沖風險,反而失去了「專注」的威力,違反股神畢非德的投資紀律。對沖語義的洋化衍生工具之中,以透過、進行、作出、造成、構成為最常用,而且前面添加「向、對、給、就、被……」,後面補綴「工作、活動、事宜、關係……」等,自我增值,不斷繁衍。如不說「校友貢獻社會良多」,偏說「校友對社會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一架客機失事,九十八人死亡」,變了「一架客機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為了棚架有對途人構成危險的關係」,就是「因棚架危及途人」。「我們對國際貿易的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就是「(對)於國際貿易,我們已有詳細研究」。「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實驗」,就是「心理學家用老鼠做實驗」。「對有關爐具進行安全檢查」(perform security check),就是「為該爐具做安全檢查」而已。

數典忘祖,一見發財

以前筆者有論,中文造句,首重虛實。虛詞與實字各有所用,不可倒置。如通過、透過,在中文是實有所指的,並不是洋文虛虛的through。如康文署說「通過國際武術比賽,可令中國人更加認識傳統」,「通過」便有歧義,是實在地及格了,還是虛泛的through?如屬後者,應說:「國人參與武術比賽,益加認識傳統」。有時動詞還會名詞化,弱之又弱。如康文署要鼓舞市民,竟說「透過政府對體育節的舉辦,希望提起市民參與體育活動的興趣」,其言文動力,豈如「政府舉辦體育節,藉以激發市民參與體育」?「殉職警察葬禮明日進行綵排」,就是說「明日綵排」,綵排尚未進行。在前面加了進行(proceed to),將綵排由動詞變為名詞,「進行」由實字變虛詞,顛倒中文,叛逆祖宗了。

講慣了「向……說不」(say no to...),就不知道「向暴力說不」,原是「不容暴力」。久之,洋文化為母語,《蘋果日報》在二○○五年七月十七日報道曾蔭權錯過肉骨茶,乃有此言:「面對強權施壓,很多人選擇屈服,新加坡著名肉骨茶店『黃亞細』卻敢堅定地(向新加坡外交部)說『不』」。堅定地說不?回絕、堅拒、頂撞也。

文字通脹之下,愈窮愈見鬼。以前,無隔宿之糧,謂之「家貧」;今日,月入四千七,就是「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好」。往昔,連白無常都惜墨如金,高帽上只寫「一見發財」;如今的陰間阿sir,要寫「每次見面都會為你帶來經濟狀況改善的機會」。難怪地府率先通脹,冥鈔都以億元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