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3日星期二
安裕周記:朝鮮這個民族
是一九八六年秋天的事。那是還叫做漢城的首爾,漢陽大學校園瀰漫秋日驕陽,我從馬路旁的入口沿着斜坡走上校園。那時還未開課,可剛一進去撲面是嗆人刺鼻的空氣;不到五分鐘,雙眼赤痛得睜不開來。來接的朋友說,校園三個月前是學生運動的激戰場地,防暴警察與學生爆發衝突,這些都是當時警察發射的催淚彈至今未散的餘煙。
我沒有感到驚訝,因為在到南韓前不久,國際特赦組織發表報告,說南韓警方一年間使用催淚彈的數量超過七百萬個。過了這些年還記得這一數字的原因,是因為那時想着,換轉在香港,一人一個。那是光州事件之後幾年,南韓仍在盧泰愚軍法統治之下。我和當地學生談起光州事件,搖頭嘆息的有人,也有一言不發豆大淚珠撲簌而下。八十年代的南韓學運有兩個訴求,一是要求民主,二是要求統一。
星期三那天,我吃飯時看到金正日在漫天風雪中舉殯,想到平壤以南不過一盞茶戰機空程的南韓一些舊憶,也想起了這個民族。
朝鮮人不是好管理的。台灣和朝鮮都在同一段時間被日本殖民統治,可今天台灣一些人對日本的皇民教育感激流涕,但是一九八六年我頭一次去南韓時,日本仍是絕對的禁忌,日本文化很難在南韓植根,儘管朝鮮在日本治下三十五年,至低限度,那年我還沒有在街上聽到南韓人講日本話。反而朝鮮人民反抗日本統治的歷史縈繞不散,我第一次讀到朝鮮人民反抗殖民統治的事迹,是李朝大臣屈服於伊藤博文簽署賣國條約,翌日漢城《皇城日報》第一版只有七個漢字﹕「是日也,放聲大哭。」後來讀過一八七一年美軍直闖江華水道指向漢城,六百五十名陸戰隊員準備登岸,漢城內外遍插標語,「洋夷侵犯,非戰即和,主和賣國」。
二次大戰後,朝鮮分為南北,一九五○年,韓戰爆發,一打三年。這場戰爭究竟因何而來,因何而起,至今難有定論。但比較靠譜的應是美國阿里桑那大學教授惠廷(Allen Whiting),他於一九六○年的著作《跨過鴨綠江》(China Crosses the Yalu)指出,是北韓打響第一槍,韓戰全面爆發。從此而引起的效應是亞洲進入冷戰,美國率領日本南韓台灣以及菲律賓,組成圍堵中國的第一島鏈;另一種說法是南韓開第一槍,使得北韓有藉口大舉南侵。這兩種說法近半世紀爭論不休,然而從可以掌握的資料看來,惠廷的第一槍說法比較接近真象,但聯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揚言要打到中國東北,一度說要扔原子彈,是北京不惜建政初期都要派遣百萬志願軍跨過鴨綠江的關鍵。扔原子彈最終沒有發生,是因為美國總統杜魯門立馬廢除麥克阿瑟五星上將官職。
於美國而言,韓戰是一場混戰,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伯拉德利(Omar Bradley,美軍現役裝甲運兵車即以他命名)一九五一年在國會作證直認不諱,韓戰是一場「錯誤的戰爭,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與錯誤的敵人打一仗」,原因是美國對中共的誤判(Red China is not the powerful nation seeking to dominate the world.Frankly,in the opinio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this strategy would involve us in the wrong war,at the wrong place,at the wrong time,and with the wrong enemy.)伯拉德利是上將,但說到底不是政客,杜魯門出兵朝鮮,考慮的遠不至於此,杜的戰略視野是蘇聯,他要和蘇聯瓜分天下,或曰無力瓜分的話,也不容讓蘇聯或中共獨霸。
客觀的結果,朝鮮半島實是美蘇人為下的分裂。這一認知比起中共教育下說「美帝國主義者妄圖吞下朝鮮半島」,或西方史觀下的「蘇聯霸權野心」有着更加接近史實的證言。朝鮮半島上的人民,不分南北,儘管在完全迥異的意識形態下成長,但令人訝異地同樣持一個觀點——朝鮮的分裂是外力之故,是民族悲劇。作為中國旁觀者,這種殊途同歸的統一觀堪稱奇異,然而這種普遍的統一朝鮮觀已深植三八線兩邊。二○○五年我重回南韓,有一次與負責北韓核談判的官員討論,言談間提到北韓的核彈投擲對象,南韓官員馬上用很不以為然的態度反問﹕「難道他們會朝我們這邊擲?」討論隨即結束,我得到的印象是,北韓的核彈可以投向日本可以投向美國,但絕不會向骨肉兄弟南韓這邊打過來。
統一兩韓共同願望
統一朝鮮是兩韓共同願望,金正日去世,南韓民間是由前總統金大中的夫人率領前往弔喪。兩韓長年對峙,一般推想,金大中夫人越過三八線到平壤為獨裁者送喪,縱然不是「韓奸」也是心竅閉塞之流。持這種看法的大錯特錯,十二月二十八日,南韓《朝鮮日報》刊登署名崔俊的文章,標題是〈我所尊敬的李姬鎬先生〉。李姬鎬是金大中夫人,崔俊在文章開始便引用中國人的習慣﹕「在中國,先生是對某些人的敬稱,特別是對受人尊敬的偉大女士,也稱先生。」崔俊高度讚揚金大中的民族統一思想,認為南韓國民要像金姬鎬那樣為民族和解作出貢獻。
崔俊的文章刊出後很受注目,南韓早已進入民主年代,各種意見紛陳,然而像崔俊那樣的統一論支持者大不乏人,不僅是年長一輩,年輕一輩也如是,這是歷史的印記使然。從一九一○年日本吞併朝鮮,到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三十五年的殘酷殖民統治,令朝鮮人民至今不敢或忘。日本在朝鮮實行的不僅是苛政而是惡政,例如不准朝鮮人聚談國事,往來書信必須檢查,鐵製農具須送官府儲存,用時才可取出;是五家輪用一張菜刀,每條村只用一柄斧頭,是用鐵鏈鎖在水井旁邊,不得取走。
互相承認無目標消滅對方地位
這種統一觀的延續是與別不同的外交政策。南北韓的關係,與北越和南越關係、中國大陸和台灣關係都不一樣,兩韓各自承認對方是一個政治實體,兩者都是聯合國成員,這和東德同西德的情况比較接近,不以消滅對方的國際地位為目標。然而北韓八十年代行事乖僻,一九八七年,女特務金賢姬伙同拍檔,炸南韓航空客機,一百一十五人無辜喪生。國際刑警在巴林把剛服毒自殺的金賢姬拘捕,其後引渡到南韓受審。金賢姬起初一直自稱日本人,日本傳媒曾報道,南韓方面對此無計可施,最後設局讓陪同金賢姬的南韓女特工,開了一盆極燙熱的開水給她洗澡,金賢姬不虞有詐,一伸腳進去,大叫一聲,說了一句朝鮮話而露餡。南韓沒有判金賢姬死刑,金假釋後用日文寫了上下兩集的自傳,活到今天。
南北韓縱然有這種你死我活的關係,但民族統一的思想一直沒有稍減。誠然,可以說這種民族主義至上的思考掩蓋了理性,但南韓一直沒有捨棄對北韓的統合,這是在冷戰對峙幾十年後仍能碩果僅存的血肉兄弟之情,動之以情,說之以理。金大中二○○○年六月以總統身分訪北韓,獲得金正日的最高規格接待,兩人手牽手共走過紅地氈,成為一時佳話,兩韓關係以至朝鮮半島和平露出曙光。
意識型態隔膜擋不住合攏
南北韓對峙半世紀,去過三八線的都知道,南北雙方劍拔弩張,地雷陣處處,守衛握拳挺立,似有一觸即發之勢。然而兩韓內裏卻孜孜於統一,這不是以戰迫和,也不是靠美國中國撮合,而是民族本質使然。我讀過一些南韓媒體有關北韓的報道,稱平壤為「北狗」不知凡幾,然而意識型態的隔膜擋不住兩韓的合攏。雖然有說南韓可以靠強大經濟實力吞併北韓,但北韓也不是省油之燈,不可能一下子被人吃下,反而是雙方求同存異的精神令人眼前一亮。沒有矮化對方,沒有自恃實力強大而橫加施壓,這是冷戰結束以來最為奇妙的國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