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來的中東局勢，由於出現突發性的反獨裁風潮，與人們的預想大相徑庭。除了土耳其回歸中東的趨勢保持不變，伊朗核危機被接連不斷的阿拉伯政局動盪所掩蓋，各國的中東政策都是應對性的順勢而為，一系列突發事件和新發事件使得中東的地區力量平衡和大國關係進入了新的調整期，這些調整尚待深化。伊朗核問題因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報告的出臺重新成為焦點，敘利亞內政危機進一步升溫，外部干預格局初顯，中東局勢的整體動盪期將持續和深化，各方都在努力防止局勢失控，2012年的局勢發展，儘管不確定因素較多，但仍有跡可循。
後阿拉伯之春的演變趨勢
突尼斯、埃及和利比亞的家族專制政權已經被推翻，葉門內亂在各方努力下以總統薩利赫體面下臺告一段落，敘利亞內政危機升溫且外部環境趨於複雜化，阿拉伯政權的非程式更迭浪潮已開始消退，已經推翻家族專制的國家進入難度更大、影響更為深遠的政治重建階段。
首先是利比亞面臨艱難的政治重建。卡達菲的滅亡，是北約和阿盟利用安理會決議武力扶持利比亞舉國暴動的結果。由於卡達菲治下的利比亞體制原始，地域分治和教俗對立嚴重，暴動期間伊斯蘭極端勢力迅猛做大，戰後新體制建設難度極大。
卡達菲舊臣賈利勒、賈布裡勒和尤尼斯等掌握著早期利比亞過渡委的話語權，倒卡戰爭後期至凱卜出任臨時政府總理，各地倒卡領導人和“海歸派”已基本形成了新的領導集團。新過渡機構領導層排除了在倒卡戰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的伊斯蘭戰鬥團和柏柏爾武裝頭目，預示著今後可能發生激烈的教俗對抗。
除了政治重建的艱難，經濟重建的資金問題解決難度也大。理論上不缺錢的利比亞，在收回卡達菲家族控制的海外資產上，很難如願以償。
其次，伊斯蘭政黨主導政壇大局已定。突尼斯政局走向和埃及大選的最終結果沒有什麼懸念，溫和伊斯蘭勢力取代世俗家族強權，與地區外大國關係進入了新階段，民主制度的建立最終將徹底擺脫強權時代伊斯蘭力量受壓制的非正常狀態，阿拉伯政治向伊斯蘭社會的原生態演變，政教關係和軍政關係受到嚴峻挑戰。由於絕大多數阿拉伯軍隊受美國深度影響，且同宗教界保持距離，難以接受宗教勢力控制國家，以往土耳其軍方監控政界的模式有可能被阿拉伯軍界效仿。
就埃及來講，由於軍隊深度介入部分經濟部門，具備維護既得利益和堅持政教分離的動機，軍方控制立法會議席位的意圖明顯，醞釀著立憲危機。
應該意識到，伊斯蘭政黨主導阿拉伯社會是大勢所趨，符合阿拉伯社會的文化傳統，並非沒有積極意義。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和突尼斯伊斯蘭復興運動的溫和化預示著今後掌權的伊斯蘭勢力必將是溫和勢力，並將在當代國際關係準則和內外非伊斯蘭力量的約束下長期保持溫和姿態，成為壓制極端伊斯蘭勢力的主要力量。對於西方來講，這樣做無異於借助民選的溫和伊斯蘭政府壓制激進伊斯蘭勢力，在伊斯蘭內部解決反恐問題，或多或少有“以夷制夷”的成分。
這樣的局面有可能改變反恐戰爭模式，減輕西方同極端伊斯蘭勢力的直接對抗，改善阿拉伯國家同西方國家的關係，弱化文明衝突。
第三是阿拉伯君主聯盟作用加強。“阿拉伯之春”促使阿拉伯世界進一步分化。在共和體制國家持續變革的同時，海灣君主國家聯盟呈現出擴大趨勢。隨著同樣為君主國家的約旦和摩洛哥在2011年5月申請加入海灣合作委員會，阿拉伯君主國家的利益進一步綁在一起，共同追求內部體制漸進式完善，國家間經濟互助更為有效，對外擁有更多的話語權，集合成實力更強的軍事集團。
海合會暨阿拉伯君主聯盟在“阿拉伯之春”中堅定地發揮了集體作用，這一作用主要體現於維護各國內部穩定，壓制海灣各國什葉派趁機作亂。沙特以海合會名義出兵巴林維穩成功，約旦和摩洛哥加入海合會聯軍協助巴林維穩，表現了阿拉伯君主國家維護自身體制穩定、防範受伊朗支持的什葉派威脅的決心和能力。
逐漸完善的君主立憲體制在阿拉伯世界是站得住腳的，符合這一地區的文化生態，也是相關國家政治演變進程，有生命力的，有可能最終向歐洲和日本式的君主立憲體制過渡。
阿拉伯君主聯盟是穩定阿拉伯整體局勢的重要力量，也是平衡伊朗壓力的不可或缺的力量，待共和體制國家變革完成後，兩大陣營有可能建立穩定的合作關係。在現階段和今後相當長的時間，應充分重視阿拉伯君主聯盟的作用。
第四是敘利亞局勢發展存在變數。敘利亞局勢牽一發而動全域，且有失控的危險。一旦阿拉維什葉派的阿薩德政權垮臺，無論以何種形式，必將瓦解伊朗數十年營造的什葉派聯盟，敘利亞將回到遜尼派主導的原生態。敘利亞同利比亞有類似之處，即都是阿拉伯世界的另類，利比亞是禍害，敘利亞是什葉派掌權且同異族結盟，都為阿拉伯世界所不容。不同的是，敘利亞地緣位置和教派構成遠較利比亞敏感，阿盟難以放手收拾阿薩德的少數派政權。目前，阿盟在解決敘利亞危機中認真地充當第一梯隊，最好能在阿盟的框架內解決，如果失敗，將導致土耳其和西方的介入，很可能陷入難以收場的混戰局面。土耳其對介入敘利亞危機很感興趣，這是其南下滲透阿拉伯地區的絕好機會。阿盟的積極調解和對敘利亞的保護性制裁，是阻止土耳其擴張努力的一部分。伊朗是不願意看到阿盟調解成功的，不願意看到遜尼派無代價重新控制敘利亞。
在敘利亞當局內部，阿薩德還沒有利用復興黨這道堤壩，他最好的下臺方式或許是辭去黨內職務，然後由復興黨嘗試選出有強烈遜尼派色彩的新領導層，逐漸向多党民主過渡。2002年底，美國前國務卿鮑威爾提出的解決伊拉克問題的思路就是這樣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敘利亞還沒有喊出打倒復興黨的口號。目前阿薩德的策略是按原計劃舉行大選，一旦發生外部軍事干涉等突發事變，很有可能將矛頭轉向以色列，從而引發地區混亂。
敘利亞的反對派目前尚處於分裂狀態，其主流領導人法國索邦大學教授加利昂反對暴力革命和外部干涉，西方勢力也顧及到難以預測的後果，因此敘利亞局勢儘管險象環生，甚至多處爆發軍隊嘩變，以土耳其為基地的“自由敘利亞軍”也多次滲透國內發動襲擊，但整體局勢的發展仍是不確定的。
伊核危機與東地中海能源之爭
阿拉伯變革浪潮是伊朗的一個小機遇期，2011年11月初IAEA報告的出臺後，伊朗核問題再次被推回焦點位置。伊朗研製核武器的跡象是明顯的，但由於伊朗高層尚未就是否製造核武器做出最終決定，以及伊朗問題和敘利亞問題的連帶關係等諸多因素，西方和以色列對伊朗動武的機會尚未成熟。目前，西方的核心策略是通過強化制裁達到伊朗內部生變的目的，伊朗則面臨著“世紀抉擇”，不可能永久拖延下去，因為伊朗付出的代價太大，久拖不決，社會難以承受。伊朗核崛起不為中東其他民族所容，也不為國際社會所容，如果伊朗鋌而走險，勢必招致多方軍事打擊，後果極為嚴重。伊朗目前的做法是加強備戰但力圖避免戰爭。各方都在糾結中。
在未來的一年裡，我們很可能看到伊朗核問題的最後攤牌，伊朗危機的結局，同樣是不確定的。
東地中海天然氣之爭形成新熱點。東地中海地區，自賽普勒斯島以南海域到黎巴嫩-以色列-加沙-西奈半島近海，近年來發現了多個萬億立方米級別的巨型天然氣田，醒目地改變了世界油氣資源分佈狀況，為相關國家的經濟發展提供了絕好的機遇，但也為這一傳統的種族衝突區增添了新的不穩定因素。自2011年9月美國能源公司被授權在賽普勒斯海域進行勘探以來，土耳其和以色列相繼在這一地區展示武力，形成中東新的利益對抗點。進入2012年，這一對抗將有升級趨勢，並進一步複雜化，值得密切關注。
由於土耳其強調在北賽普勒斯的利益，並同無人承認的所謂“北賽普勒斯土耳其族共和國”簽署了大陸架劃界協定，試圖分享東地中海天然氣資源，甚至多次表示要不惜動用武力，土耳其陷入了同多個國家的資源爭端。一向同土耳其在亞歐天然氣管道的控制權上存在爭鬥的俄羅斯為賽普勒斯提供25億美元的低息開發貸款一事，將不可避免地使俄土矛盾升級。2011年12月6日啟程前往東地中海的俄羅斯航母編隊，對敘利亞局勢的發展構成影響，也是向土耳其發出警告。
以色列已經同賽普勒斯在相關海域分界線上達成一致，並也開始在美國能源公司的幫助下勘探本國海域的天然氣，試圖在短期內投產，徹底擺脫能源進口的被動局面，甚至成為新的能源輸出國，勢必在塞土天然氣之爭上站在賽普勒斯一邊，而同樣參與了海域劃分的埃及，則有望在這一爭端中保持沉默，從而使土耳其陷入孤立。
東地中海的重大資源發現，也為傳統的阿以衝突增添了新的內容。由於以色列同黎巴嫩在海上邊界劃分上存在巨大分歧，以黎關係更加複雜化，如果敘利亞局勢失控引發地區戰爭，以黎海上天然氣田之爭有可能被黎巴嫩真主党所利用。
中東地區一向是民族教派爭鬥和外部力量角逐的大舞台。在“冷戰”時期受地區外大國壓制和利用的民族教派矛盾和政治伊斯蘭勢力，已經逐漸恢復常態。冷戰時期形成的強人家族統治一旦瓦解，新體制的建立不可避免會受到內部民族教派力量的牽制，形成符合地域特點的民主機制需要很長時間。由於阿拉伯、波斯、突厥和猶太四個主體民族間的力量尚未形成新的平衡，該地區的動盪將是長期的。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中東學會副秘書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