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5日星期四

陶傑:罵美國




美國詩人惠特曼 (Walt Whitman),有一首名作,叫《己頌》,頭一句就是:「我歌唱自己,一個獨行而脫離的人,然而也說出『民主』這個字,以及『全體』這個名。」

惠特曼是美國詩歌之父,他提出的問題:人是什麼?我又是誰?惠特曼指出:個人是組成社會的最高單位,一個社會是否合理,視乎其是否讓人發揮出最大的能力,是否實現了每一個人的最高人格——美國人相信: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英雄,因此他們不需要皇帝,也沒有兩歲小女孩被汽車撞倒、十八個路人經過冷然拒不相救的事。

因此二十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胡適,留學美國,受到點化,回到中國之後,把美國的文明精神向他那四億愚昧的國人宣導:不必把什麼「國家」視為「社稷」,要把自己解放出來:「為你自己爭自由,就是為中國爭自由。」

胡適是一個內在的美國人,難怪成為毛澤東的死敵。胡毛的對立,有如耶和華與撒旦。毛澤東口口聲聲講「集體」、「文藝為工農兵服務」,而「集體」和「工農兵」只是毛澤東化身的圖騰。毛澤東怎能不把胡適恨之入骨,民國三十八年巨變之前,毛澤東不惜親自勸胡適留在大陸「建設新民主主義中國」,在所有文化人之中,毛澤東對胡適懷有刻骨的仇恨,電影《建國大業》揭示了原因:當年毛澤東去北大,想聽胡適的課,胡適不讓他聽,因為他不是註冊學生。毛澤東記仇幾十年,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燒,他想胡適、傅斯年這類北大學者留下來,他要親自把他們整死。

幸好胡適沒上當,傅斯年也沒上當,胡適是中國書和西洋書都讀通了的人,敗筆是幾個兒子留在大陸,「文革」中全部報銷。

今日的中國憤青學舌罵美國,其基因源自於毛澤東對胡適的幾百萬字大批判。沒有辦法,胡適和美國體現的個人自由精神,與中國秦始皇的君臣主奴傳統完全相衝,基因互相排斥,中國與美國莫說融合,亦不可能共容,雖然罵美國的人,最熱衷把子女送美國,削尖腦袋也要取得綠卡。

對於在大陸,略識幾個字,又最想「發聲」出位的,最容易而安全的事,就是罵美國了。

罵美國,美國不會報復。甚至明明子女送去讀書了,錢和房地產也都搬過去了,綠卡也拿了,一面大罵美國怎樣帝國主義,美國不會理你,更不會註銷你的美國護照,不會叫你「既然那麼不喜歡美國,為什麼不滾回你出生的中國做回一個中國人。」對於罵美國的譟音,美國政府 Don't give a shit。雖然拿了綠卡又大罵美國的中國炎黃人,其中的一些, FBI或中情局暗中也開了檔案,危害美國的民主自由價值觀,時機成熟了,美國一樣會抓人。

美國有很多地方,值得罵,但罵美國的人,要講點資格。最近大陸不是風傳一句俗話:「太監偷看人家做愛」嗎?太監可偷看一對男女做愛,看歸看,太監沒有資格罵做愛的人淫蕩,因為太監自己早就沒有得生育。

同理,自己從沒有嘗過民主、自由、人權、尊嚴,譬如沒有投票權的人,天生就沒有資格罵美國民主,看看自己空洞的褲襠,這種厚臉皮而不知恥的太監有很多。
美國的民主自由,太過氾濫,有時反過來危害了自由——以下一大段,沒權投票的人,不必再看下去——譬如今年聖誕節,加州羅省的聖他蒙尼卡公園,每年擺放的耶穌降生馬槽的展覽,遭到「自由派知識分子」抗議,指是干犯了無神論者的權利,勒令其收檔取消。

聖誕節的主題,是慶祝耶穌降生。香港從前的大丸公司,聖誕擺設,都有耶穌伯利恒的馬槽場景,這一幕,英文尊稱為 The Natavity Scene:北斗星、三博士、奉獻乳香、沒藥、黃金。近年馬槽的擺設即使在英美也不多見,因為無神論者和「文化多元主義者」不斷叫囂、反對「耶教霸權」。

美國何時開始淪落至此?耶教霸權霸就霸好了,何況從來沒有人用一柄手槍逼人信耶穌.美國人統領文明世界,因為二百年來,經過淘汰,英語文化證明是最符合現代精神的文化,而英國屬於過去,美國人自認為,美國屬於未來。
罵美國的人,偏要把子女塞進人家的長春藤,回到中國,在農民鄉巴佬眼前抬高了身價。

因為中國人嘴巴罵美國,心裡都臣服屈拜於美國的魅力。美國人崇尚真理,真理以人道來體現,但二十年來,美國的人道主義出現了危機:失業、逃學、過度的福利、吸毒,這一切當初都以「個人自由」開始。自由不再與公義掛鈎,而漸以消費來體現;而消費又以信用卡來擴張。信用卡鏈連銀行貸款,把華爾街變成怪獸哥斯拉。「推銷」本來是美國人的優點:大學的辯論隊,勝出的人,成為白宮裡的總統領袖。敗落的,為企業產品當推銷員,可是「推銷」過後,漸漸變成洗腦,人的精神扭曲而異化,金融海嘯是美國文明的警鐘。

奧巴馬的「變」,其中矛盾,是如果要重尋美國精神。過分氾濫的自由必須約束。但問題來了:「氾濫」的界線何在?你看:聖他蒙尼卡公園事件,起因是「無神論者」要爭取相等的「言論表達自由」;但基督教徒的聖誕信仰自由,卻不但受侵蝕,而且還因此蒙上罪咎感。「聖誕」這個字擠到了邊緣。換來的空間,就是伊斯蘭激進恐怖勢力乘勢上市擴張而佔據,而且許多幽默、嘲諷的小品創作,全部成為禁忌。

包括馬克吐溫的《赫克培利流浪記》,被指有大量侮辱黑人的俚語,但十九世紀的歷史現實是這樣子,就像大陸清裝劇,下跪的那聲「喳」一樣,難道也該以「鼓吹奴才行為」而禁掉?美國人的幼稚天真,在這種無教的小地方,無教的小處匯集起來,就變成大問題。

今日的美國,是很該罵的國家,但罵美國,不錯,不是人人有資格,要領牌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