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綠島,共產主義者與台灣獨立的信奉者並存,它們都是蔣介石的敵人。
我聽了各種版本的《綠島小夜曲》,從鳳飛飛、蔡琴到胡德夫、費玉清,不過他們都趕不上這個燒烤店的老板娘。
新年的夜晚,綠島上的遊客寥寥,這是淡季,潛水、看珊瑚、在夜晚的沙灘上縱酒的少年要過幾個月才湧來,他們總愛騎著摩托車在環島公路上呼嘯而過。
他們也會去看看「綠洲山莊」,在長達三十年裏,它是一部分台灣人聞之色變的監獄。這裏的犯人與眾不同,他們不是刑事上的作奸犯科,而是思想上、言論上、組織上的「反叛分子」,很多時刻,他們的「罪行」不過是某種偶然與誤會——他們不是為了某種信念與主張而囚禁,僅僅是被動的受害者。
我是特意為這歷史遺蹟而來。在陰沉的下午,在空空蕩蕩的「山莊」閒逛,牆頭上的鋼絲網依舊猙獰,「八卦樓」中的監牢的綠色門都開著,讓你去體驗著空間的禁錮感。
斑駁牆體上的標語依舊清晰,「共產即共慘,台獨即台毒」的標語仍清晰可見——這裏的囚徒總與這兩樁罪行相關。對於流亡至此的國民黨政權來說,它們都是顛覆性,「共產」不必說,「台獨」則是對它的正統性的否定——國民黨仍舊代表著「真正的中國」,而台灣是它的一部分。於是,在一個逼仄的空間裏,共產主義者與台灣獨立的信奉者並存,它們都是蔣介石的敵人。
我期待的感受遲遲沒有到來。我特意選擇在這蕭瑟的冬日到來,想去猜想這些受難者們的絕望。但即使在細雨中,綠島也不太冷。而在這已修繕成人權紀念公園的監獄,倒真是有了幾分「山莊」的味道,它背後綠色的矮山,與門前的青墨色海面,都有著動人的美麗。展覽廳裏文字與圖像複製出獄中生活,還有循環放映的紀錄片,它們想傳達這些苦難與荒誕,但他人的痛苦總是難以理解,更何況它是陳年的,即使假裝理解,它也來自於理智,而非內心。
我在院落中沉默地散步,帶有一種「朝聖」後常伴隨的空虛,你覺得該有某種強烈的情感,卻發現它沒有發生。
坐在這半露天烤肉鋪裏,頭頂上的塑料板被雨水打得作響,鐵架上的鹿肉滋滋作響,誰料到,這島上曾到處飼養著梅花鹿。靈巧的梅花鹿、海岸邊陡峭矗立的黑色岩石、漫山的青翠,似乎不勝的美,就是反襯高牆內的殘酷。
「你會唱《綠島小夜曲》嗎?」我問拿來啤酒的老板娘,她帶著眼鏡、神情靦腆。或許是客人太稀少,夜晚過分無聊,她隨著伴奏帶唱給我們聽,麥克風的嗡嗡聲,偶爾跑的音調,都沒打破她的好興致,聽一個綠島人唱這首歌,是另一番感覺。音樂與政治反抗從來如影隨行,誰曾料到這抒情的台語歌《望春風》與《黃昏的故鄉》,竟成了「黨外」運動的主題式的曲目,《綠島小夜曲》的細語也是,在這孤島之上被囚禁者和遙遠的親人都借此抒懷。
但此刻,它只剩下對家鄉的抒情,沒有半分政治意味。出生在一九六九年的老板娘在綠島長大,經歷著戒嚴、解嚴與藍綠紛爭,還記得在國小裏,倘若說台語是要被懲罰的,而聽到「國父」、「蔣公」的名字就要起立。她念念不忘的是二十年前在台中的那場短暫的歷險,她騎著哥哥留下的摩托車在這個「大城市裏」尋找人生的希望(哥哥回綠島了,他在監獄找到一份差事,成了一名看守,這監獄為島上創造了主要的就業機會)。
她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怕,最終還是因為一場失敗的愛情回到家鄉,在這裏嫁為人妻、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如今與身旁的這位印尼女傭一起打理這家燒烤店,甚至不想去半個小時船程的台東——城市裏太吵,她已不習慣。幸好,旅遊業興起了,民宿、餐廳足以維持生活,原本必須出外打工的年輕人也不走了。
「你們可以去找我爸聊天,他可能知道更多,我家就在國小的對面,過了『鹽酥雞』店,在觀音廟旁邊」,她看到我們未盡之興,多少有些歉疚。在「綠洲山莊」裏的一部紀錄片中,「政治犯」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可以走出監獄,他們演戲給當地人看,還走進國小裏給孩子們補課,一位孩子長大後才知道,給他補習的是一位有名的作家——他叫柏楊。
在觀音廟旁的房間裏,我見到她的父親,黝黑、精幹,看得出曾常年出海捕魚。他的老屋也是民宿,牆上貼滿了各式住客的照片,巨大的玻璃缸裏有大號珊瑚,他的另一個女兒一直要引我們看。
我們坐下來,喝自釀的米酒。不過,他想談的是,他的先輩怎樣從屏東的小琉球島到此拓荒,又怎樣獵殺島上的原住民,說起用魚?來抓捕原住民這一段,他尤其繪聲繪色,如果一定要追問政治,他覺得蔣經國時代最好,他關心人民的疾苦,而選票,他還是會投給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