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1日星期日
沈旭暉:經典重構之《仙樂飄飄處處聞》
(一)誰是「奧地利愛國者」﹖
筆者在奧地利薩爾斯堡(Salzburg)公幹期間﹐參加了當地的「《仙樂飄飄處處聞》旅遊團」。這齣1965年上映、以薩爾斯堡為背景的殿堂級經典電影﹐已成為當地旅遊業的核心支柱,而這電影既然以歌頌「奧地利愛國主義」為宗旨﹐它的一眾愛國主角﹐特別是軍官特朗普(Georg Ludwig von Trapp﹐1880-1947)﹐自然也被今人鎖定為「奧地利愛國者」。但當我們認真閱讀他的歷史﹐以及他面對納粹德國的心路歷程﹐卻會發現電影除了將其刻意浪漫化﹐還有根本概念的扭曲。
根據電影交代﹐特朗普是一名退休海軍軍官﹐不但是戰爭英雄﹐更曾獲皇帝授勛。但電影沒有交代的是﹐這個他效忠的政權﹐在劇情開始的時候﹐早已煙消雲散﹐那就是一次世界大戰後解體的奧匈帝國。奧地利雖然是統治奧匈帝國的核心成員﹐但兩者絕不能相提並論;事實上﹐今天的奧地利共和國﹐不過是當年奧匈帝國解體後分裂出來的眾多小國其中之一﹐按今天的版圖﹐奧地利、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波斯尼亞、波蘭、羅馬尼亞、烏克蘭、意大利等十多國的全部或部份領土﹐當年都屬奧匈帝國統治。為免混淆﹐不少歷史學家將奧匈帝國稱為「哈斯堡帝國」(由皇室哈斯堡家族統治)或「多瑙河帝國」(帝國面積基本覆蓋多瑙河流域)﹐以與分裂後的中歐內陸小國奧地利分辨。
特朗普的效忠對象﹐自始至終﹐只是奧匈帝國﹐而他對一戰後分裂出來的那個奧地利共和國﹐不可能有什麼感情。問題是「愛奧匈帝國」﹐對觀眾是難以打動感情的﹐而且有點政治不正確﹐於是編劇才不得不打馬虎眼。他的名字有一個「von」﹐就是因為他那同樣在海軍服役的父親﹐獲奧匈帝國皇帝佛朗茲.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1830-1916)以軍功冊封為貴族。
特朗普家族活躍的地方﹐從來不是後來的奧地利共和國版圖內﹐而是在地中海的意大利沿岸一帶﹕像特朗普的出生地扎達爾(Zadar)就是這樣的一個港口﹐奧匈帝國解體後被劃歸意大利當戰利品﹐二戰意大利戰敗後再被劃歸南斯拉夫﹐南斯拉夫解體後則屬於克羅地亞。因此﹐奧匈帝國消失後﹐特朗普按出生地劃分﹐一家人都得到意大利王國護照﹐而得到若干奧匈領土的意大利﹐勉強也算是奧匈帝國的繼承國之一。至於他受訓的科姆港(Fiume)﹐今天也在克羅地亞境內。
特朗普嶄露頭角之時﹐是離開奧匈境內的地中海港口﹐率領奧匈海軍遠征中國﹐參與八國聯軍之役﹐雖然當時奧匈是出兵最少的「列強」﹐只派了不到一百人﹐但還是讓特朗普建立了「軍功」。到了他有機會獨當一面﹐則是在一次大戰期間﹐成為奧匈帝國潛艇部隊的高級將領﹐負責整個科塔爾港(Kotor)的海上攻防﹐這個港口有一個古城﹐今天是黑山共和國的旅遊熱點。
(二)「主流民意」支持德奧合併?
總之﹐特朗普的一切榮譽﹐都是奧匈帝國給予的﹐因此他才以「只宣誓效忠一個皇帝」為由﹐來拒絕後來納粹德國的招聘。而奧匈帝國的解體﹐令奧地利失去所有海岸線﹐變成純內陸國家﹐自然也沒有了擁有海軍的需要﹐這對特朗普來說﹐根本不是「退休」﹐而是失業。至於他為什麼不在奧匈解體後效力意大利海軍﹐而留在無事可幹的奧地利﹐相信只是因為那是奧匈帝國的發源地﹐而不是因為他對這個新奧地利政府有特殊感情。
事實上﹐在特朗普所處時代的奧地利立場而言﹐他和所謂「主流民意」的政治立場﹐是有點背道而馳的。「愛奧匈帝國」的他是否一個「奧地利愛國者」﹐也是一個很難定義的問題。自從奧地利帝國在1866年的奧普戰爭慘敗予普魯士﹐失去了對日耳曼南部各邦的影響力﹐被普魯士趕離德意志聯盟﹐眼睜睜看著普魯士把各邦整合為德意志帝國﹐並被逼在1867年予匈牙利人分享權力﹐把國家變為雙元的「奧匈帝國」﹐帝國境內那些說德語的日耳曼人﹐就一直不能解決他們的身份認同危機。論感情﹐他們確實情願成為新興的德意志帝國一部份﹐而不是與那些中、南、東歐各少數民族分享權力。而19世紀末是民族主義大盛的年代﹐奧匈帝國作為當時僅有的多民族大國﹐作為管治階層的德語奧地利人又佔不了多數﹐其結局就註定悲劇收場。像特朗普那樣的人,對這些都看不過眼。
自從老皇帝佛朗茲.約瑟夫一世在1916年病逝﹐最後能整合奧匈帝國的圖騰也不復存在﹐奧地利境內的不少德語居民早就希望和德國合併。一戰後初年﹐奧地利共和國的原名根本是「德意志奧地利」﹐以方便兩國合併﹐只是被列強阻撓才作罷而已。縱使如此﹐奧地利共和國的主流民意還是擔心難以獨立生存﹐都希望儘快和同文同種的德國結合﹐生於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的希特拉﹐正是這樣的例子﹐這也是他當權後立即策劃和奧地利合併的個人情結。
德奧合併後﹐奧地利人普遍是歡迎的﹐而且還主動積極參與種種納粹政策﹐這和電影製造的氣氛很不一樣,而到了今天,德奧都是歐盟核心成員,邊界早已拆除,兩國人民更像一家。假如兼併奧地利的不是希特拉,又或希特拉後來沒有發動二戰,特朗普這個《仙樂飄飄處處聞》的愛國英雄是否還作得成,卻有疑問了。
(三)
上回我們說道經典電影《仙樂飄飄處處聞》的主人翁特朗普(Georg Ludwig von Trapp,1880-1947)討厭納粹德國,但這其實不代表他是一個電影所歌頌的和平主義者,或一定傾向民主政治。根據史實,他在奧地利共和國生活後期,奧地利由奧地利法西斯領袖陶爾菲斯(Engelbert Dollfuss,1892-1934)和他的繼承人獨裁統治。陶爾菲斯是意大利法西斯元老墨索里尼的密友,主張建立奧、匈、意三國法西斯同盟,以抗衡納粹德國,並以羅馬??廷的天主??傳統抗衡新??主導的德意志,他後來正是被本國親納粹分子暗殺,其時妻兒還在墨索里尼家作客,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當時還未變成鐵盟。特朗普能夠在奧地利法西斯管治下生活、接受其管治,反映他討厭的納粹政策也許只有反猶等元素,而與其政權性質不一定有根本關係。他沒有逃離陶爾菲斯政權,多少因為陶氏的主張有復興奧匈帝國的影子。這才是他本人的根本興趣所在。
那麼最後,為甚麼特朗普一家要離開奧地利?逃避納粹當然是原因之一,但與電影介紹不同的是,特朗普離開時,德奧並未合併,他並沒有即時危險,而德國邀請他加入海軍是在兩年前,反映他的拒絕並沒有帶來即時麻煩。與電影介紹另一不同之處,是他根本毋須冒險走山路到瑞士出國,因為他有意大利護照,只需要堂而皇之坐火車出境即可。《仙樂飄飄處處聞》的最大藝術加工,就是把音樂演繹為特朗普傳達愛國主義的工具,但事實上,那根本是他和他家庭的最後為生手段。
(四)
看過電影的觀眾都會得出一個印象,就是這位「退休」軍官出奇地富有,而且終日無所事事,不知道他的錢從何而來。到過薩爾斯堡「電影朝聖團」的遊客就會得知,電影的豪華場景絕非特朗普真正的家,而是借當地一些宮殿來拍攝,特朗普的富有程度被大大誇大了,不過,他在一戰後雖然失業,還是不愁生活,養得下一個繼室和十個兒女(電影沒有交代的是他與修女瑪利亞結婚後又多生了三個小孩),倒是真的。那他的錢又是從何而來?那就是他的原配白頭夫人(Agatha Whitehead),白頭夫人的祖父是發明魚雷的英國大製造商,公司至今運作;白頭夫人不但繼承了家族遺產,還讓丈夫得到了奧匈帝國以外的魚雷技術。白頭夫人早死,特朗普又從妻子那裡繼承了財富,才得以安穩生活下去和再娶。
問題是,這些財富早在三十年代的世界金融危機丟去絕大部份,因為特朗普為了幫助奧地利金融界的朋友,把財產從妻子祖家英國的銀行轉移到奧地利銀行,結果銀行破產,一無所有。自此特朗普一家生計大不如前,遣散了大部份傭人,被逼擠在屋子的頂樓過集體生活,並把其他地方租予鄰近學校幫補家計。特朗普雖然因為面子問題,不願從事「有失身份」的工作,但瑪利亞倒看得開,力主家族組成合唱團為生,所以早在特朗普一家離開奧地利前,歌唱早已成了他們的主要收入來源。其實,就是特朗普接受邀請到德國海軍工作,薪金也不一定能負擔一家十多口的生活,而且他畢竟已離開前線二十年,二十年間,海軍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他又失去了魚雷世家的妻子,一旦在德軍適應不了,被核實成了「應淘汰的人」,那時就真的連最後的生計也失去。因此,特朗普既對在德國立足的前途沒有信心,又擔心家族合唱團在納粹統治下沒有太多演出機會,離開奧地利,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
當特朗普一家輾轉到了美國定居,過了二戰,這自然成了政治正確的抉擇,而他們家族成立了基金,為被戰火摧殘的薩爾斯堡籌款,也進一步核實了他們的愛國情懷。特朗普死於一九四七年,這也是十分合適的時間,否則像他這樣背景的人其實屬於保皇黨,而保皇黨二戰後在奧地利、南德巴伐利亞等地一度頗為活躍,假如他有機會作新的政治宣示,說不定就會立刻作出被「時代倒退」的決定。結果,在荷里活編劇筆下,特朗普只愛奧匈帝國、不愛奧地利共和國,又或他舉家往美洲繼續演藝生涯是最穩當的經濟決定,都被浪漫化為「音樂愛國主義」,劇情符號化得足以讓婦孺觀眾輕易掌握,一部經典電影,就這樣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