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2日星期一
陶傑:煲飯定理
陸豐烏坎民變,一條萬人小村莊趕跑了共產黨,實行真正的「高度自治」。事發起因是當地政府官員共幹強行徵收土地,兼打死民權人士,當地人民怒吼反抗,全村婦孺都總動員。
這是法國雨果名著《悲慘世界》的翻版吧?大陸實行房地產經濟,走上香港的絕路,這是勢所必然。二○一二年是動盪而暴力的一年,香港人資金和生命財產,移民了外國回流的人有福了,因為可以隔岸觀火,勢色一旦不對,要毅然棄船。
歐元崩潰,美國失業率高達一成三,全球原材料、能源、食品與農作物價格一齊急升,歐美不景氣,長期倚賴出口的中國 GDP又怎能不觸礁。香港廠家說明年歐美訂單狀況甚慘,東莞頭十個月,據報已有四百五十家外資企業壽終正寢,加上當地人工成本增加,大陸經濟這條船在淺灘中急進,隨時擱淺。
歐美的消費力大降,中國製造的出口受阻,誰都會叫嚷:只要「擴大內需」,就可以救回瀕臨的工廠倒閉潮。
話是這樣說,但「內需」不知如何「擴大」?看看基本數字:二○○七年,中國人民銀行頒布的存款準備金率為百分之九,亦即每一百元的存摺存款數字,銀行要留下九元準備被客戶提取。但二○○八年,存款準備金率加到近百分之十五,此後近兩年,十二次調升,全國大型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率高達百分之二十一點五。此一現象,不但中國未曾出現過,更是世間罕有。
人民銀行控制銀根,為了壓抑通脹。歐美經濟衰退,大陸通脹加劇,政府濫發鈔票,因為房地產泡沫驚人。房地產過熱,因為各地政府——包括陸豐烏坎這種小地方——發現房地產是 GDP增長最容易的催化劑。一切循金權官商勾結的「有辦法」一族,通過潛規則,一奪得土地,二取得銀行貸款,就可以短期內瘋狂種金。像佛利民說的:通脹的因由,永遠問題出在貨幣:太多的鈔票,追逐太少的貨品。
大陸的中國人只分成兩大階級:「有辦法」的一族,與「毫無辦法」的一群。「有辦法」指官場有老爸、空手白刃貸款有渠道、圈地建屋有門路。他們的鈔票太易得手,像神話裡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越是容易撈到人民幣的「有辦法」中國人,越明白這個國家的腐朽,越缺少安全感,越要把現鈔化為歐洲名牌手袋、鑽石、手錶,繼而是紅酒和古董。
「有辦法」的中國人,用他們手上的人民幣現鈔作選票,代替以往的「用腳投票」唾棄他們的國家。於是香港的零售業有福了:廣東道、周生生、謝瑞麟,連同香港的豪宅地產、澳門的美資賭業,連同美國的投資移民的中國綠卡戶,一樣走俏。「沒有辦法」的另一大群中國人,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對赤腳釘在日漸污染的土地,手上幾千元工資的價值日漸萎縮,毫無公道,死活也沒有人理會。中國人是一個口腔型的民族,他們不會為自由和人權而抗爭,陸豐這種地方,更不可能是什麼西方民主思想的搖籃,而只是吃沒得吃、穿不夠穿,逼上梁山而已。
本來,瞎子都看得出——包括中國的溫家寶——解決這個死局,別無他法,除了效法前中華民國總統蔣經國晚年:一要開放報禁,讓傳媒和言論來監督,二要國會民選。三要——這是毫不可能避免的結果——開放黨禁,容許反對黨。這三大變革,根本不是什麼「西方普世價值觀」,而是普通的物理常識。
為什麼是物理?正如燒飯,就是物理中的熱學。燒飯是把米放在鍋裡蓋好,下加火熱,但鍋裡要放若干厘米深的水,讓火慢慢把水蒸發,米在蒸氣中煮熟,沒有水,米只會燒焦。
中國人是食米的民族,米飯之炊,五歲的小女孩學點家政,都懂得的常識。新聞自由、言論和出版自由,以及推動這些自由的知識分子,就是鍋裡的這層水。水是火和米飯之間炊熟互動的過程裡的一種媒介:水在蒸發時,帶動生米成炊。
今日大陸像一隻大飯鍋,鍋底不斷加柴加火,這叫做「 GDP增長」,鍋裡的米越放越多,但獨立思想、監政敢言的知識分子,都抓捕光了,水這一層,根本消失了。鍋底的烈火不斷加大、加大,米早就焦了,但還不熄火,鍋也黑焦迸裂了,火還在加大,一場火災,即在眼前。
評論中國局勢,不必動感情,只須以科學的物理來解釋即可。千萬不要誤會我在「憂國憂民」,不,一個科學家,在實驗室裡觀察實驗,是不必有感性的。所謂中國觀察( China Watch),由西方傳教士來華開始,一向成為一門科學,像在森林裡觀獅子撲殺羚羊、在沼澤邊觀鳥一樣。我很喜歡英文的這個 Watch字,是那麼冷靜、恬淡,不帶一絲情感,而且保持距離,一個做學問的人,以常識理據為經,以冷靜(有的人會說是冷漠)為緯,是應有的態度。
回頭說這鍋燒焦了的飯。人民幣怎可能不斷升值?升值是對外之需,對內其實在同時急速貶值。一種貨幣同時有陰陽男女的性徵,真是天下奇聞。大陸政府二十年來,一直信奉統一、強勢、以武力操控的環境,可以帶來經濟利益,問題是經濟利益越來越由寡頭壟斷,也就是集中在百分之零點五左右的「有辦法」的族群手上,這些人不斷在變鈔票種金吹泡泡,沒有辦法的大多數即成為鍋底炭黑的飯焦。不錯,中國人命很賤,飯焦可以越積越厚,但迸裂的飯煲卻會爆炸。
香港與陸豐只是半海之隔。很趣怪的邏輯:陸豐這幫造反的刁民長年土地權益之失,正是香港九龍尖沙咀廣東道名牌消費和澳門美國賭場之得。共產黨與「有辦法」一族自己撈錢,香港得力於此一掠奪過程,房地產也跟着暴漲,至於基層,也就是所謂「缺少向上流動力」的無數市民,命運與陸豐烏坎村民無異,也不過是鍋底一層飯焦而已。
所以二○一二年,絕對有好戲可看。沾上地產經濟的毒癖,大陸學香港;「有辦法」的財團和中環精英利益壟斷,剝掠天水圍觀塘「沒有辦法」的一大群,中間「水」的那層,如香港電台炒名嘴之類,也日漸匱乏,則是香港追仿大陸,如此則香港只剩點英國人式的「法治」,又有何用?十年之後,英國人訓練的法官會老死退休,新的一代漸漸會適應學會接一個上頭的電話照指示判案的,這層中間的水分子,一定會消失。在此一歷史的大前提下,二○一七年,中方還准許香港搞什麼「普選」,其膽量真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