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20日星期三

蔡子強: 寫歷史,是為了以此照引前路




本周二,《明報》觀點版刊登了陳莊勤先生的文章〈佔領中環——反梁振英政府的誘人平台〉,文中批評近日很多人慣於向梁振英「抽水」,又不點名批評了我之前在本欄寫有關林肯生平的文章「最後按捺不住加上一段無厘頭、不提事實根據、近乎含血噴人的抽水言論」,「作為一位學者,應該對梁振英先生公道一點,以學者實事求是的精神舉出實例和證據說明特首如何『動輒把不同政見人士看作敵我矛盾』」。

今天筆者在這裏作一個回應。

「抽水」之說的犬儒和虛妄

30年前當我在中大念書時,跟李天命老師修過一門課叫「分析哲學」,其中一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說如果一個概念的意義和內涵無所不包時,那麼它將會失去任何分析和批判上的意義。

用我自己的說話去解釋,當你走進街市,聽到攤檔「阿姐」叫你一聲「靚女」,當然心裏暗暗竊喜,靈魂樂得飛上了天,但慢慢當你發現,「阿姐」把「阿茂」、「阿壽」總之係人都叫做「靚女」時,你就會變得麻木,因為「阿姐」口中的「靚女」,根本沒有任何分析上的意義。

近年網絡上流行一個類似的形容詞,那就是「抽水」。無論你寫文章討論任何人、任何事,又或者批評時政,只要一些網民主觀上不喜歡你,就會揶揄你是藉機「抽水」。所以,寫文章批評梁振英是向梁「抽水」,寫文章說林肯,是向林肯「抽水」,又或者向《林肯》這套電影「抽水」,那麼,陳先生在其文章中以我作為例子,又算不算是向我「抽水」呢﹖

以「抽水」論來混淆視聽,模糊焦點

所以當你認真的一點探究,就會發現「抽水」一詞,也慢慢淪為一個類似沒有任何分析上意義的詞彙,無論你怎樣說,都可以被人責難為「抽水」。更糟的是,它更遭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了一種混淆視聽、模糊焦點的用詞,當你批判某人某事時,別人招架不住,就索性說你在「抽水」,以此四撥千斤的把你的批判卸走,用一種犬儒(cynical)的態度,來低貶所有的批判都是別有用心,純粹博出位的行為,便當作回應了批評。

例如當你批判梁振英時,一些「梁粉」在無法招架時,便索性說你向梁「抽水」,反過來質疑你的動機,反客為主。

一個不針對梁振英的「佔領中環」﹖

陳先生說:「我支持秉持純潔民主訴求的『佔領中環』,但如果有人意圖把運動騎劫為反政府或非以道理和證據說服我、而只以口號屈他們不喜歡的特首和政府的話,那對不起,就如去年的六四燭光晚會一樣,我會第一時間離開。」

文中他不斷說梁振英被「屈」、被「抽水」,因而意憤難平,更擔心「佔領中環」成了反梁平台。

陳先生的邏輯真的讓人摸不着頭腦,提出政改方案的主動權如今在特區政府尤其是特首梁振英身上,這也是所謂「五部曲」之說。從善良意願出發,如果最終的方案是好,是真普選,那當然萬事大吉,也不用出現「佔領中環」,但若然相反,發起「佔領中環」的朋友,其原意便是以此作為抗爭手段,因而抗爭的矛頭便必然包括特區政府和梁振英,而相反,陳先生卻追求一個「純潔」、不「反政府」、不針對梁振英的運動,那不是緣木求魚、「mission impossible」嗎?這豈非一個自相矛盾的邏輯?如果陳先生真的那麼害怕冒犯了梁振英這面他心裏的圖騰的話,那麼,我勸陳先生不是要第一時間離開,他應該第一時間不加入﹗省得讓他失望,也省得在關鍵時候起了分化效果,我想主辦者也不會感到可惜。

「敵我矛盾論」

至於有關梁振英與「敵我矛盾論」的來龍去脈,相信有留意時事的讀者都十分清楚。那是與梁振英一度關係親密的戰友劉夢熊,在1月尾《陽光時務週刊》那篇著名專訪中說,梁振英去年5月在家中宴請劉夢熊等,席間梁指「建制派唐、梁之爭,是人民內部矛盾,但是我們(建制派)跟泛民主派是敵我矛盾」。

後來,梁雖然否認,但劉夢熊卻願意以生命押注,力證梁曾說過與泛民是「敵我矛盾」,說願與梁同接受測謊考驗,當梁振英被電視台記者問到其回應是否經得起測謊機考驗時,也不敢接受挑戰,只說「會在遲些、有需要的時候出來交代」。

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

因此我提到梁的「敵我矛盾論」,並不是我子虛烏有無風起浪,但在那篇有關林肯的文章中沒有提及此事的來龍去脈,是因為寫文章,因為篇幅、字數所限,也因為「文氣」,總不能每一個細節,都由「盤古初開」寫起,我假設讀者對時事已經有基本掌握。

唐太宗曾在賢臣魏徵死後,感慨的說過:「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鑑史知今,這是我初中年代已學曉的明訓,不是陳先生所說,什麼向歷史抽水的行為。

我寫歷史,不是為了純粹娛樂大家。我寫歷史,是為了以此照引前路。

歷史上有無數人物的故事都引人入勝,但我總不能每一個都拿來說,尤其是在《明報》觀點版長篇大論的拿來寫,我揀選得的,大多是希望能夠讓當代有所參考和有所啟迪的,就算不能每一篇做到,我都希望大多數能做到。

我寫時事評論不是為了「討喜」,不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喜歡我,而是想藉此指出社會上有何不公義和不合理的事。如果陳先生不喜歡我冒犯了梁振英,從此不再看我的文章,我也不會勉強,我相信仍會有其他的知音者。

多謝陳先生讚賞我那篇是一篇「寫得非常好關於美國第16任總統林肯總統的事蹟的文章」,但至於會否因影射了梁振英而「成了這篇大好文章的一大敗筆」,「沾污了他自己的大好文章」,我自己心裏有數,讓我再不厭其煩的說多一次,我寫歷史,不是為了純粹娛樂大家,我寫歷史,是為了以此照引未來,值不值得,只有作為作者的我自己最清楚。

更何,「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是我一直的信念和座右銘。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