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趙善真(「真仁對話」)說「沙塵滾滾,殺錯良民」﹔畢老林(「投資者日記」)則說「洗劫存戶」。這二位論者「劍指」的是塞浦路斯政府擬向銀行存戶徵收「存款(資本)稅」!
塞浦路斯政府先使太多未來(遑論現在)沒有的錢,面臨主權破產威脅,不得不向歐盟尋求「經援」,經過數月「艱苦」談判,國際「三頭馬車」(歐盟、歐洲央行及國際貨幣基金)同意提供約一百億歐羅緊急貸款,其餘六十億歐羅(即該國獲這二筆錢才能打發債權人),「三頭馬車」提議由塞浦路斯政府向存戶徵稅,後者沒有討價還價餘地,只好照辦,但她是民選共和國,新法不是總統說了算數,一切立法均得經議會辯論、通過﹔由於此說一出,震動國際金融界,世界各大股市(包括港股)都掉頭回落,一時風聲鶴唳,正如昨天本報「社論」所說:「歐債夢魘再來」,大有「金融海嘯」又起之勢。以「茲事體大」,塞國議會因此「慎重其事」,把一刀切徵稅改為分級(以十萬歐羅為分水嶺)抽稅,還多次拖延表決時間,從本應於去周六通過,一改再改,預期本文見報時應有分曉。新立法也許對「紅簿仔」(小額)存戶網開一面,而會對債券持有人「開刀」亦說不定。
作為歐盟成員國,塞浦路斯的經濟困境,與較早前相繼出事的「盟友」愛爾蘭、希臘、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可說同病而不相憐,這即是說,她們都長期入不敷出,負下巨債,連利率亦付不起﹔對塞國來說,她不僅因為最大貿易對手希臘陷入嚴重經濟危機而大受打擊(去年塞國GDP在負百分之二至四之間,主要是受與希臘外貿大幅萎縮的影響),還因對該國作出巨額商業貸款(總數約三百四十億美元,塞浦路斯二○一二年的GDP僅為二百三十八億美元),希臘債務人無法償還欠款,債權銀行風雨飄搖,國家經濟穩定性受沖擊,不言而喻。
塞浦路斯是面積不足三千六百平方公裡的蕞爾島國(參考數據:台灣面積三萬五千九百八十平方公裡),人口不及一百一十萬(一九七四年土耳其「入侵」,分割約四成土地及約三十萬人口,該地名義仍屬塞國管轄,實際上是土耳其人「自治區」),由於入籍條件簡單、自然環境優美、地中海溫和氣候、出入境限制寬鬆(以私人飛機及游艇出入國境非常方便)、有嚴格銀行保密條例及利得稅僅百分之十,加上無官不貪,早於九十年代便成為俄羅斯「大款」、貪官和黑幫分子的「私家瑞士」,是這些因為竊國有得而「先富起來」的俄國人累積海外財富及「洗錢」的聖地。一項非正式統計顯示,最少有一萬名俄國人(不包括已歸化塞浦路斯的)在該國擁有物業和存款,塞浦路斯濱海名城林馬索爾因為有數家俄文學校及二份俄文日報而被稱為林馬索爾格勒(Limassolgrad,grad為俄文〔斯拉夫語〕的城市)﹔他們的總存款約一百九十億歐羅(不過,據十九日路透社消息,莫斯科Alfa銀行估計,過去二十年非法調離俄國存入塞浦路斯銀行系統的資金約七百億美元,穆迪則指俄羅斯銀行二○一二年底在該國存款為一百二十億美元、俄羅斯企業的存款則達一百九十億美元)﹔與此前殖民地(一九六○年獨立)仍藕斷絲連的英國,不僅仍有三千名左右的駐軍,約三萬英國人在此長住,且英國存戶有近二十億歐羅存款。抽取「存款稅」因而可以十分「和味」。官方消息指至今年一月底塞國銀行總存款六百八十億歐羅,本地人佔四百三十億,其餘主要為俄國及英國人持有!上述這些數字甚為混亂,只是大概而不是具體情況。
二、當塞浦路斯政府意欲「洗劫」存戶消息傳出時,有報道(三月十八日businessinsider.com)指「沙皇」普京十分高興,以通過塞國之手重罰那些把資金調離俄國的「不愛國分子」!這顯然是臆測的消息,因為在電視上看到普京聲色俱厲地「譴責」塞浦路斯「明火打劫」的意圖。塞國對存戶一視同仁課以重稅,俄國官商民是最大輸家,政府和國企亦有所失,普京無論如何不會「高興」。
當政府財政瀕臨破產而在稅率已高的情形下,「明搶」銀行存戶的錢,是政府「集資」最有效最便捷的辦法!而此法並非塞浦路斯政府所創。早於一九四一年,已有經濟學家建議聯儲局這樣做,後者以此違反徵稅公平原則而拒絕。「不公平」是因為有錢人很少存款(他們大都是貸款戶),把半生積蓄存入銀行的,不是受薪階級、不相信投資基金的鰥夫寡婦,便是退休者,對這類人課稅因此很不公平。塞浦路斯此舉雖然可令國際金融系統特別是歐盟銀行不致被違約債務拖垮,引起國際金融動蕩,同時狠狠地給俄羅斯人上了一課,然而,該國數以萬計小存戶卻因而成為陪葬品,這非常不公平!
事實上,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當意大利、比利時和愛爾蘭的國債與GDP比率約為一比一,意味這些國家的稅收有相當部分用為還債(利息及本金)時,各種社福開支固然不得不被裁削,還會搶高利率妨礙經濟增長﹔為了扭轉這種趨勢,當時公共理財學者提出諸如制訂盈餘預算(以盈餘還債,但盈餘何來?)、刺激通脹率上升(藉貨幣購買力下降吃掉負債)以及徵收資本稅(Capital Levies),顯而易見,後者爭議性最大,當年初露頭角的加州巴克萊大學經濟學者巴利.艾暢格林發表題為〈從理論及實踐看資本稅〉(B. Eichengreen:〈The Capital Ievy in theory and practice〉,NBER
Working paper No. 3096〔9/1989〕),認為徵收「資本稅」是無法可想下「管理負債」的可行辦法。據艾暢格林的考証,古希臘是世上第一個抽資產稅的國家,當時政府對物業課以百分之一至四的稅,而且頗為成功,因為時人為了「體面」(炫耀),大都夸大物業價值(當年政府沒有估值的部門),政府遂「袋袋平安」。以後徵資產或資本稅都無疾而終﹔在拿破侖戰爭(一八一五年)及法國──普魯士戰爭(一八七一年)後,軍費令國庫空虛,法國政府均有此意,惟俱為議會否決。徵資本稅盛行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歐洲參戰國因軍事開支龐大鬧窮,政府只好向有錢人「伸手」(窮人大都戰死受傷,富人無話可說)。意大利於一九二○年開徵此稅,稅率在百分之四點五至百分之五十之間(累進制),但付款期長達二十年,等於政府收入被攤薄。捷克、奧地利、匈牙利和德國亦於同年開徵資本稅,方法與現在塞浦路斯相似,都是「一次過」(捷克的稅率最高達百分之四十),可算頗為成功,令「戰後重建」的資金有著落。日本於二戰後在一九四六至四七年開徵資本稅,非常順利,以戰後有錢者的財富大都來自「發戰爭財」,在滿目瘡痍的情況下,這批有資產的人都有奉獻之心……。
歷史上的資本稅,除了古希臘,都是國家因戰爭開支龐大鬧得國家一窮二白不得不爾,此際富裕階級亦感不能獨善其身,因此大都「認命」﹔如今塞浦路斯的情況大為不同,其經濟困局皆因公共財政紀律鬆懈亂使未來沒有的錢而起,被強徵資本(存款)稅者心有不甘,理當如此。
預料經此一役,把「稅餘」的存款調往他國必蔚然成風,英國、瑞士、盧森堡以至香港和新加坡,都是可能的受惠地區。不過,正如克魯明昨天在《紐時》專欄所說,塞浦路斯這樣做等於亮起一塊光管,上寫「是時候把資金調離你的銀行了!」因為此法若証實有效可行,難保其他有財政困難的政府不會「照辦煮碗」!如此看來,庫房充盈的香港和新加坡比較上安全。
資金外流之外,伴隨「三頭馬車」救援的條件必然是加稅及緊縮公共開支,在這種情形下,塞浦路斯雖不致「主權破產」,但人民因為過的是勒緊褲帶的苦日子,民怨沸騰社會不靖政治多變,是無法避免的現實!
林行止:銀行基地俄囊中物 存款定期暫渡難關
一、出乎大部分論者(包括筆者)意料之外,塞浦路斯議會全票(三十六票反對、十九票棄權)否決了對銀行存戶課稅的提案。不過,這種結果早在該國總統阿納斯塔夏狄斯(N.
Anastasiades)預期之中,他在投票前便打電話給德國總理默克爾預告「壞消息」,他這樣做當然有原因,此為要徵存款稅便是德國專家的提議﹔德國人作此提議,是因為德國民意對德國主導由「三頭馬車」全數承擔塞浦路斯的債務,大表反對,而這種不滿情緒,與近月來德國傳媒大肆報道塞浦路斯官員貪腐及該國已成俄羅斯財主的洗錢中心,有必然關系。在大部分苦干實干的德國人心目中,用血汗錢救助這個有「洗錢超級機器」別稱的「墮落島國」,十分不值,因此才有「打劫存戶」的計劃出爐。此計劃對塞國特別是其受薪階級(小存戶)極不公平(此計劃一旦落實塞浦路斯金融業必無翻身之日),然而因財政泥足深陷,塞國總統只有和血吞下﹔但此事撩撥民憤,並把矛頭指向執政黨和德國總理,為了選票,執政黨議員「反戈」,不得不與總統劃清界線,加上反對派強烈反對,令他無法兌現對默克爾的承諾,因此才有事先致電表示有心無力的歉意。
「打劫存戶」雖有先例(見昨文),但當年並無存款保險這回事,存戶「有冤無路訴」(求救無門),只好任由當局宰割﹔如今已有此種擔保—塞浦路斯的還是遲至二○○八年雷曼兄弟破產後在歐盟主催下才立法﹔此法保障了十萬歐羅以下存款的安全。換句話說,塞國議會否決「三頭馬車」的提議(十萬歐羅以下存款徵稅百分之六點七五、以上百分之九點九),雖使解決該國財困出現新困難,卻令該國不致「違法」!
第一個排隊擠提銀行的人,也許是非理性的,但加入擠提長龍的人,肯定是理性的。事實正是如此,當你聽信謠言去擠提時,銀行可能根本無事,但擠提的人一多,銀行便不可能無事﹔因此,加入擠提行列,是明智的決策。現在的情況是,當塞浦路斯銀行重新開業時(暫停營業已五天了),存戶為免又有「意外」,只好把存款提走以求自保。據塞國央行行長的估計,只要存戶提走百分之十存款,便等於該國八成GDP,可見該國銀行業之興旺,亦可知僅一成存款流失對該國經濟影響之大。非常明顯,這種變相的擠提,將令大部分塞浦路斯銀行癱瘓!
二、據昨天(二十日)莫斯科新聞(themoscownew.com)有關塞國議會投票的報道,在去年底,俄羅斯銀行在塞浦路斯存款一百二十億(美元.下同)、俄企一百九十億、俄人二十億,而俄羅斯銀行擔保的塞浦路斯注冊公司的貸款達五百餘億。塞浦路斯一旦「主權破產」,俄國有重大損失,不在話下。因此緣故,俄國「經援」塞浦路斯,便等同自救。塞浦路斯總統在議會表決前致電德國總理,在投票後即主動打電話給俄國「沙皇」普京總統,匯報「現況」,而其財長沙利士(M. Sarris)向總統請辭不獲批准後馬上起程,此刻應已抵達莫斯科。致電和親訪,目的無非尋求俄羅斯施加援手。
事實上,俄羅斯「為己為人」,都有對塞國再伸援手的誘因。二○一一年,俄羅斯對塞浦路斯貸出三十二億(五年期年息四厘半),現在債務國不但要延長還款期(增至十年),還要求新貸款六十四億以應付財赤……。看來俄羅斯只有繼續做塞浦路斯的大債主了。據昨天《金融時報》消息,俄羅斯可能通過俄國工業銀行(最大規模的俄羅斯工業股份有限公司〔Gazprom〕的附屬機構)收購並注資塞浦路斯第二大銀行Laiki,進行重大改組,使它重現生機並令日後俄羅斯「存戶」能較方便地在該國從事「金融活動」﹔更重要的是,控制該國第二大銀行,提高俄羅斯的影響力,她下一步行動可能是租借塞浦路斯的海港,作為其地中海的海軍基地﹔俄國海軍在敘利亞的基地,已因該國亂成一團而名存實亡。有此種種「後著」,目前國庫豐盈的俄羅斯在塞浦路斯投入更多資金的可能性大增。
三、美聯社昨天從塞浦路斯首都發出的電訊,指出該國財政部與央行正就籌集資金召開緊急會議,「三頭馬車」原本要該國向存戶「開刀」,徵收七十五億美元(五十八億歐羅)應急,避免銀行倒閉,如今議會反對,徵收不成,有關資金將從何來?
外國傳媒上「各路」專家意見紛紜,筆者以為有「重構主權債務教父」之稱的布海德(Lee Bucheit)的看法比較實際可行。在國庫空空如也而債主臨門的情況下,他建議把十萬歐羅以上的存戶,一律改為五年甚至十年定期存款(等於把存款變為債券),由於不久前塞浦路斯發現豐富的煤氣蘊藏,意味政府在五年後應有付款的財力﹔此法對存戶未必是壞事,便當持有五年期政府債券罷﹔這些「定存」可以買賣,如果存戶不願承擔風險或急需資金周轉,便可賣出,以目前情勢看,賣出價可能低於面值,這是無可奈何的,而那些有耐性並對前景有信心的,回收全部本金加利息的可能性甚高。這種安排令大額存戶的資金短期內不會流出銀行體系,銀行便能「如常」運作。
對存款大戶來說,布海德的辦法總比馬上吃眼前虧被徵百分之九點九稅好,比銀行被清盤存戶可能所剩無幾甚至血本無歸更佳。因此反對之聲相信不強烈。
塞國反對派領袖昨天說「讓我們大印塞鎊(Cyprus pound)並脫離歐羅體系」,是一拍兩散的意氣之言,根本不能實踐,以這樣做塞鎊肯定大幅貶值且通脹肆虐失業率飆升。退一步看,塞浦路斯政府可以孤注一擲,發債打救問題銀行,但結果政府極可能走上破產之途,當這種情況出現時,持有政府債券的歐羅銀行及對沖基金便焦頭爛額、損失慘重,正因為如此,這類有政治背景及政治游說力的組織,遂力阻塞國這樣做,結果才有徵收「存款稅」的提出……。
塞浦路斯的債務危機未完未了,即使採納布海德的辦法,亦只能穩住一時﹔無論從政治(未正式統一)或經濟看,塞浦路斯於二○○四年勉強加入歐盟(希臘堅持,若歐盟委員會不批准,希臘會反對波蘭、捷克等加入,結果歐盟讓步),是一項錯誤的政治決定﹔如今該國財政危機的後果,必然要由歐盟諸國共同承擔﹔但其餘波影響國際金融,是無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