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23日星期六

陶傑: 巴黎淪陷


中國遊客廿餘人在巴黎遭黑人匪幫動刀子搶劫,因為中國人愛購物而張揚,身懷大量現金,而法國又收留太多非洲移民。巴黎治安差劣,據說令人對巴黎的「美好印象」大為失色。

巴黎「美好印象」的時代,是嘉芙蓮丹露、伊芙蒙丹、杜魯福鏡頭下的巴黎。本來法國人如果自己能守護着巴黎的「美學防線」,巴黎不會淪陷。

三十年前我初去巴黎,蒙馬特山的空氣,還滲着巴爾扎克的筆墨餘韻,塞納河左岸的咖啡店,有海明威的雪茄絲味,在巴黎聖母院的燭光裏,只要凝神片刻,即在朦朧中見到雨果的鐘樓怪人,而在香榭麗舍大街,加利格蘭和柯德莉夏萍的電影「花都奇遇結良緣」,拍攝剛剛收隊,花街上殘留着一衣沾襟的香水。

幾年前我重上蒙馬特山,在南坡上路,看見半山的黑人,無所事事,三五成羣,目露兇光,我一路上山,慶幸自己穿着簡樸,我着一條燈芯絨褲子,一件普通蘇格蘭Shetland毛衣,一對舊鞋,我心中暗自祈禱──我來自香港,我沒錢,不要搶我──兩旁的黑人,目光閃閃,暗自私語一番,我好像聽見其中一個說:「他不是中國人」(Il n'est pas chinois),我鬆口氣,心中充滿感激之情,三步併兩腳,方到了蒙馬特山頂,為脫險而感到慶幸。

上山之後,我驚魂甫定,我想下山對那幾十位從沒去過遠東的黑大哥非洲羅賓漢說:亞洲人分許多種,暴發張揚的你們搶他,劫富濟貧,像馬克思說的實現財富的武力再分配,我不反對。但亞洲人之中有教養的,都不愛炫耀而喧嘩,請你們高抬貴手,帶眼搶人。

後來想想,這只是片刻的精神勝利法,我不應該有這等思想。從此,我不想再去巴黎。

中國遊客被搶,大陸的網絡投訴,呼籲法國警方「加強打擊搶劫犯」,以免影響巴黎形象。法國警方不會理的,他們說不定在縱容,讓黑人多搶中國人,那樣中國遊客少來些,巴黎靜一點,而黑人多搶點中國錢,富起來了,向法國政府伸手也少領點綜援。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無論如何,我希望巴黎有一天能重光,再成為一個可愛的地方。



陶傑: 第一流

梁振英上台半年有多,一些公務員朋友,無論在任或退役,偶爾閒聚,說起近況,個個冷笑:「睬佢都有味啦!」今日官場從 AO到清潔工,不就是放軟手腳,出長糧,等長俸。

另一些朋友,跟他們的退休公務員打高爾夫,退休高官消息靈通,人在江湖,中環冷氣辦公室的小道傳聞,遠遠的都收得一清二楚,都說:公務員從前在阿董時期是「士氣低落」,現在無所謂低不低落了,根本沒有「士氣」這回事。

我聽了覺得好笑。難怪中方的一些文人打手,半年來將「財團、港英餘孽、外國勢力」三及第串燒起來,尤其對前任特首曾蔭權恨之入骨,除了柬埔寨波爾布特上台後,大殺隆諾前朝官員,以及高美尼重回伊朗,建立革命政權,屠殺包列維王朝包不掉的將領高官,這等心理驅使,不相信「港英餘孽」,也不是沒有依據。

「香港公務員是世界第一流的管理隊伍」,當年彭定康臨走,送給中國一碗大迷湯。中國人普遍喜歡西方白人讚揚抬舉。彭定康那麼一吹拍,全體中國人欣然收貨,將英國人一手訓練的公務員隊伍奉為至寶。

後來傻仔董伯發現「施政」愈來愈不暢順,滿腹「鴻圖大計」無法推行,左看右望,發現原來是陳方安生在「阻撓」,上京告狀。據說陳太奉召在北京被粗口罵了一通,臉皮薄,回香港後即刻辭職不幹。這樣一來,中方才發現逐漸上當。「港英餘孽」的標籤再度浮現,但陳太演一場海瑞罷官,反而在香港人心中「民望」大升,造就了曾蔭權收割果實,董傻下台,曾煲呔順利接了班。

中方對「港英餘孽」有一股糾纏的情意結,尤其是香港的基層左派(即俗稱的「土共」)。香港的公務員是怎樣訓練,中國從來搞不清楚。七八十年代,所謂「港英」招聘政務官,筆試後又面試。筆試的試題是一些古怪而挑戰想像力的思考題,譬如:因受國際環境影響,香港汽油加價,的士和小巴司機不滿,排長龍抗議。這時香港內部有一股反政府勢力,由工會策動,煽動其他市民上街。此時不巧,香港西北方海面,公海範圍,有一艘海盜船設立廣播,呼籲香港人民一齊起來推翻殖民地統治。請問這時你是負責保安的官員,有何對策?

這種試題,英國人很聰明,不一定都挑一百分的。以上試題要答得好,其人須有領袖才能、有想像力,而且還會受過一點軍事和特務訓練。英國人用公務員,怎會選這種人?因此殖民地時代,政務官的筆試試卷,如何評選,從來不讓你知道標準,而且歷年政務官的考卷,譬如陳方安生、王永平、許仕仁等,當年的答卷,也當做機密文件,密封起來,運回英國。想知道香港現在這批「精英」當時答這種問題,發揮何等「真知灼見」,過五十年,等他們都百年歸老吧,就知道英國殖民政府用人才智所在了。

香港基層左派痛恨「港英餘孽」,也有道理。英國人慈悲為懷,雖然選拔資質僅中庸的香港華人做公務員,不要求他們有才幹,也不能有領袖思維,但只要忠心,以誠信為女皇服務,英國人一定妥善照顧。

今天香港的退休公務員,只要在女皇時代入職,退休之後,公積金和長俸,比英國本土的公務員更優厚幾倍。英國人能善待「化外之民」,對牛津劍橋畢業的白種公務員反而嚴苛,如此政治智慧,全球無人能及。

相比之下,香港基層左派,許多在一九六七年為「祖國」賣命,撒傳單、放炸彈,那時國家一窮二白猶自可,今天幾萬億美元儲備,「國家」就是不肯拿一筆錢來妥善照顧。你看人家陳方安生每月還有十多萬長俸,季季換旗袍,但我們的「維園阿伯」,每星期領着生果金,在公園還為國家衝鋒陷陣。生果金本來只有七百,還是「反中亂港」分子如長毛,向曾蔭權掉香蕉掙回來的那三百呢。

小量香港前公務員也選擇退休,像前保安司黎慶寧,他讀歷史,知道中國政治之險惡,絕不留戀,去了澳洲,與藍天白雲相對。如此品格,像前滙豐歷屆大班一樣,如浦韋士退任之後回蘇格蘭、麥理浩和衞奕信也一樣。在英國人眼中,一定對具有英國紳士品味的黎慶寧另眼相看,倍加鍾愛。

留下來的,就比較另類了。「橘越淮而枳」,無論世界多第一流的隊伍,英國人發明,歸還給中國三千年的帝王文化,公務員肯定「回歸」為中國的政治動物。但是九七前入職的公務員始終受英國栽培。英國的影響很大:公務員制度,很多人說,雖然靈感來自古代中國的科舉,但英國人發揚光大;戴麟趾的沉毅、麥理浩的果斷、尤德的慈祥、衞奕信的精謹,英國人的公務員另有一套品格,成為國際名牌,造就了一套喜劇「是的,首相」( Yes, Prime Minister),講公務員和政客的勾心鬥角,英國人會自嘲英式公務員,還為世界提供了娛樂。

英國政府在香港栽培華人公僕,不要求他們有創意,最重要是有一門技藝——讀香港大學土木工程系的,英國人讓你做工務局、修理隧道、建設天橋,只要勤懇敬業,在中國人的貪污「文化」當前不受誘惑,像占士邦電影裡一生專注製造秘密武器的 Q,英國人最欣賞這種品格方正的專才,乖乖做到退休,公積金長俸優厚,英女皇還賞授 OBE

所以「港英餘孽」無論多「孽」,都有品格底線的。他們不會領導香港,但你空降一個三流的「領導」下來,他們一定知道其中問題。 Yes, Prime Minister道出了天機:公務員有一千種含蓄的不合作方式,表面對你堆笑,點頭哈腰,你交下的文件,四圍傳閱,拖拉延誤,還可以發明一百個理由。

今日梁振英的三司十幾局,自說自話,下面的公務員笑而不語,天天上班,月月準時出糧,明知上頭空降的這批「愛國愛港」精英言詞可笑,引錯條例,公務員一概封嘴,不予提點,讓你自己引爆地雷。

今天香港管治,等如軟 hea,中共在北京,隔着一層有毒空氣,香港特區政府這部機器,壞在裡面那幾十顆螺絲,中國也看不出來,只看到街頭示威,揮動龍獅旗,於是向梁班子施壓,立法廿三條,普選門檻加高,公務員在裡面更加偷笑。當前全世界有哪一行職業,比做特區公務員更有快感而準時出糧?恕我愚陋,我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