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一年班，我們都要看一本小書，作者是英國歷史學家E.H Carr的作品「歷史是什麼？」(What is History?)。他認為沒有所謂客觀的歷史 ，因為往事之所以能成為歷史事實，乃經歷史學者的詮釋、挑選。歷史是什麼？就是歷史學者與事實之間不斷互動，過去與現在不斷對話的過程 ，因此歷史是動態持續演變的。
為什麼我會想起Carr的小書呢？因為陸川導演的一番話。他說自己對歷史的興趣來自籌備拍攝「南京南京」，他逐步擺脫過去教科書官方宣傳，認識到國民黨正 面戰場抗日的史實，認識到蔣介石投入七十萬將士參與淞滬戰役的抗戰決心，「我發現任何個人的歷史知識都是有限的，不斷地更新、不斷地重建。」他搜集大屠殺 資料，見識到不單日本人屠殺中國人，更見識到中國人屠殺自己人的慘烈，最後他將南京大屠殺拍成了反戰，而不是反日電影。
在其後拍攝「王的盛宴」，從太史公史記出發，去重新將歷史事件還原成為人的故事。他隨了重建歷史，明顯是帶著當代人的關懷去回溯楚漢相爭。他的關懷你可以 看成是政治性，也可以看成是人文性。近十年中港兩地流行的宮庭內鬥歷史劇，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各種權謀合理化，令人相信中國人的政治理應如此。陸川要 用項羽劉邦之爭，尋找這種文化性格的根源，「中國人為什麼都害怕變成項羽？」這種文化基因究竟是如何產生？
日本人有所謂以敗為勝，人民尊崇有理想有勇氣的「敗者」，今天矗立在上野公園的薩摩藩士西鄉隆盛，為維護武士傳統，起兵反對明治新政府，兵敗自殺，至今仍 受尊崇。中國人是成王敗寇，勝者為王，跟紅頂白，因為在中國人的政治判準中，沒有了價值信念。「王的盛宴」是批判權謀至上，趕盡殺絕的中國政治文化。導演 對項羽持敬意，可惜欠缺足夠篇幅去鋪排他的政治理想，令如此重要的主題，無法突顯出來。太史公將項羽寫入帝王本紀，用文學筆觸去刻畫他，相信也是對他存在 一份尊敬，用曲筆表達出來。
所有歷史都是當代歷史，我們都帶著當代人的眼光回望過去，與過去對話。權謀至上，趕盡殺絕仍然主宰今日中國內地政治，芝加哥大學政治教授鄒讜分析1989 年學生民主運動失敗，是因為中國仍未脫Winner Take All，贏的全嬴、輸的全輸那一套遊戲規則。而在中國人現實主義政治下，信念理想靠邊站，更沒有現代政治家可言，只有偉大的權謀家！
電影結束後，我問陸川：「你會選擇做劉邦，還是項羽」。他說：「或者我會選韓信，他是一個專業操作能力很強，但對政治沒有概念的人。」我明白做項羽，今天 根本不能生存，劉邦又太曉計算，至於蕭何與張良，也沒什麼價值信念可言，韓信，至少還有專業信念，懂得打仗，能服眾。但今日中國，可以做個成功專業電影人 而離開政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