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18日星期二

天與地金句回顧 這一年我們學懂了什麼?








區家麟: 你不能選擇的,就是命運

天山.家明被吃掉的地方
天山.家明被吃掉的地方

一齣一年前播出的劇集,一個電視台自娛自慰的頒獎典禮,竟然令fb洗版,《天與地》得獎,網民雀躍,其實,又有什麼值得高興。
《天與地》若能喚醒一些人的意志;那麼電視台長年以來的平庸,為整體社會傾注了多少麻木不仁?
《天與地》經典 Rock Fest 一幕,電台主管氣急敗壞,拍門阻直播,DJ不顧一切大叫:「無錯,大家而家聽到的嘭嘭聲,就是強權制度下的代表,建制下的當權者,他們最恐懼的,就是他們管治的人不聽話,有自己的想法。」
如何令人聽話? 星期天早晨,在美心吃早餐,周圍有四家人,都拿著暢銷大報讀馬經,馬會治港,以賭博麻醉人心,自英治以降,行之有效;主流電視台多年努力,成功塑造觀眾口味,主流價值入心入肺。
早前寫過(轉錄自《如果 命運能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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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浸淫多年,黃金時間「送飯」的劇集,矛盾點建立於爭錢爭權爭情人,鼓勵消費飲食玩樂;劇集情節與社會現實脫節、非政治化、去爭議化;故事節奏明快,畫面緊湊奪目,情節畫公仔畫出腸,忠奸分明,免卻你思考,不想你用腦。
權貴害怕人民思考,甘於平庸的老闆也不喜歡會思考的下屬。正如佘詩曼在劇中飾演的 CCRadio 節目主持所說:「輕音樂才是政治正確」;挑戰主流價值,叫人獨立思考的搖滾音樂,不容於 CCRadio。布迪厄  (Pierre Bourdieu) 在《論電視》中,批評電視與電視新聞,為了取悅大多數人,埋首製作看似有些吸引力卻無關痛癢的東西。然而,電視的播出時間是珍稀商品,觀眾的時間也很寶 貴,我們珍重的每刻光陰,隨著平庸無謂的節目白白流走。
娛樂無罪,日頭猛做,回家要輕鬆一下,但也不需年年月月日日娛樂至此,胡鬧再胡鬧,消費再消費,吃喝再吃喝,既耗費時間,亦排除了其他更有意義的內容,正是社會進步的大障礙。
長年累月一台獨大,是社會環境所造,也是權貴所樂見。TVB製造了眾多食家、才子、風水師、歌星、演員、諧星的「光環」,權威既成,傾向自我複製;繼而自 製獎項,自頒自娛,大部分時間,鼓吹吃喝玩樂,搞笑胡鬧,省卻思考,塑造並強化主流價值,繼而抱緊不放,政治正確得很。大批觀眾,俯伏於電視媒介製造的光 環下,感覺良好。電視的影響力,正在於其節目能壟斷很多人的時間與腦袋,意識形態潛移默化;縱使一些學術研究質疑媒介的影響力被神化,但最少在黃金時間, 它排除其他類型資訊傳播的可能。
本來,引入競爭,慢慢打破TVB獨大的格局,是香港的希望。但三個新免費電視台的牌照,久聞樓梯響,成事日子一拖再拖,政府語焉不詳。一台獨大,便於操控;節目多元,恐防會失控,「競爭」也快被統攝進「政治不正確」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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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從製作人角度想,《天與地》的對白,為何能夠出到街?
從來相信,在高牆與雞蛋之間,很多人無奈要倚傍高牆,但高牆有脆弱一刻,每塊鐵板都有一個洞,洞在何方?
後來,聽過一些演講,我大概猜度,《天與地》出到街的緣由:
  1. 監製編劇有江湖地位,夠「把炮」,能一點一點,不經意地堅持。
  2. 那些拍門狂呼的「高層」,不可能監察每一個細節,劇本有大綱,有對白,但劇中不少對白,是拍攝中途「飛紙仔」改動,高層不可能知道。
  3. 劇本很長,來來回回,「高層」也有大腦麻痺,一時疏忽的時候。
  4. 這齣劇,金牌監製編劇製作,大卡士,拍了,不可能不出街。
如此陣容與製作班底,只能在去年的聖誕檔期出街,聖誕假期,觀眾多外遊,這不是一個好檔期,也許,電視台想不知不覺播了它,或能減低影響力。想不到,TVB影響力非同凡響。
以往,成功的劇集,多會有續篇。這一次,結局是監製戚其義與編審周旭明告別TVB。(未知因果關係,純屬事實陳述。)
昨晚的頒獎禮上,兩位幕後功臣,都沒有什麼笑容,也沒什麼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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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循環再用。)
一年前,全城在唱《年少無知》。六歲的侄女,吃飯前,吃飯後,不停在唱:「如果,命運能選擇~~」
「如果~~命運能選擇~~~~」
「如果~~命運能選擇~~~~」
我問:你知道「命運」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侄女不懂答,語氣有點憤怒。
旁邊有人搭嘴:「你不能選擇的,就是命運。」





庫斯克: 天與地:香港末日預言書

(作者按:通常我用數字點列寫口語,係因為寫感想寫得快,請見諒。)
1. 我一路都冇睇無線個頒獎,因為那只不過係佢地嘅年度appraisal活動,況且我根本都好少睇無線劇。直到太太話《天與地》攞獎我先開電視。
2. 估唔到《天與地》真係攞獎。呢套係我近十年嚟唯一會追晒嘅CCTVB劇。老老實實,雖然《天與地》劇情唔係完美,不過真係睇得有好多感觸。
3. 無線搞網上普選,係咪因為得票最高票所以焗住要俾獎?定係因為無線想省一省個招牌抗衡王維基?
4. 周旭明領獎既時候,好隱晦咁講咗句「敏感既野唔會講」,只係講咗句「多謝」,或者因為佢就嚟要離開無線吧。
5. 《天與地》的確係神劇,而且有莫名其妙既作用。土共見反國教運動唱《年少無知》,或許先至發現一套稍為出格既劇原來出事。仲發多三個電視牌?
6. 我好鍾意平行時空呢一段。每一條佬心裡面都有一隊Band,Band係個比喻,代表嘅係失落嘅夢想,同埋一班識於微時嘅朋友。當然,仲有一個平行時空。



7. 音樂會呢段,真係好反動.... 有個好似DBC咁既電台、有大班人聚集到連警察都冇符。就好似8月尾9月頭嘅政總咁樣。
《天與地》:


實世界(反國教運動):



8. Joe Junior呢幕,真係經典。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9. 《天與地》係香港嘅末日預言書,裡面政治意境一片灰暗,到最後人嘅救贖可能就係做番自己。可惜呢個只係個人救贖,突發音樂會都一定要係和平理性合法,音樂 會散場後個社會好似乜都冇發生過咁。不過,而家嘅香港,又何嘗唔係咁?肯面對自己已經好好了,更多人係「我討厭政治」、「要順服在上者」、「向前看、做實 事」、「層樓未供完」、「特首係香港人選出嚟」...
林保怡算係泛民政治人物,卒之選舉挫敗,要向現實低頭,就好似俾西環攪掂咁。劇裡面個電台冇事,現實世界嘅DBC就要死。現實可能比故事更灰暗。

10. 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你睇呢個城市俾土共攪到烏煙瘴氣,梁振英呃個特首番嚟做,厚住面皮日日擘大眼講大話,DBC俾西環攪死,政府就夾埋整到佢死快啲,免費電視牌就出爾反 爾,ATV就響度獻世、梁愛詩之流就驚死法治呢個香港最後防線唔死。

11. 有網友話,如果唔係HKTV威脅出現,無線未必會咁樣省招牌。我唔肯定呢個講法係咪完全成立,不過我肯定有競爭先有進步。點解唔可以俾番個DBC我?點解唔可以俾多三個電視台我地揀?
香港人,你為什麼不生氣?
梁振英,特首呢個名,你受得起咩?





李以進: 《天與地》: 真相謊言辯證



(編按一:《天與地》昨晚在無綫的《萬千星輝頒獎典禮2012》奪得最佳劇集獎項。博客李以進於今年一月,曾撰文分析該劇,現分享之。)


想不到愈寫愈長,我自己都差不多忘記劇情了,可是又不好中途放棄,現在終於寫完。原來寫了咁長,非常趕客,我亦十分慶幸唔使再繼續了。呼......
中段曾經大改,加上後段又再提及前文,所以不如成篇再出過好了。

《天與地》真相與謊言的辯證 - This city is lying, but you know it

《天 與地》口碑好,卻收視不佳,據說是因為「太深」,掌管握遙控的「師奶」看不明白,故有「叫好不叫座」之說。多年來,「叫好不叫座」一直是個迷思,為無線的 劣質節目提供了方便的解釋,渴望聽故事的觀眾,惟有投入日劇美劇的懷抱;沒有共同的故事記憶,就難以更新城市的身份認同。其後,有音樂人在街頭表演片尾曲 《年少無知》,吸引途人聚集,與眾同樂,卻遭警方驅散;特首小圈子選舉,明明無民意授權,各候選人卻「假戲真做」,大講其「治港理念」,吸引傳媒眼球。在 香港,好像凡有「叫好」之事,最終都不能「叫座」;弄虛作假,卻大有市場。這是為什麼?

收視率低,固然係因為古老又神秘的 收視率統計方法,一直把我們蒙在鼓裡,又明顯地無視了龐大的網上觀眾群,以維持「電視觀眾」即「師奶」的迷思。但有關此劇更大的謊言,恐怕是說「師奶」不 用腦,看不懂複雜的故事。我認為,與其說「師奶」太笨看不明白,不如說她(他)們看到了一些自己不願面對的現實,亟欲逃避,才推說太複雜、「太扮嘢」。不 明白,其實是不想面對,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說看不明白,才是真正的「扮嘢」。

偏偏,這正是《天》的主旨 —— 真相面前,我地唔能夠扮唔知。

大 眾電視媒體,是流行文化的重要一環。肥皂劇集數多,播放密集,又有廣告時間,加上不能控制觀眾的觀看方式和態度,要追求最大公約數,維繫大眾的注意力,編 劇多數會以緊密的節奏,鋪排誇張的情節、語言,煽動觀眾的最直接的情緒。所謂「煽情」,除了反映觀眾已有的價值觀,加以煽風點火之外,「煽情」語言背後隱 藏的意識形態,長遠來說,也會倒過來改變、構成觀眾新的價值觀,借此理解世界。情況就像我們平日,簡單地利用「車毀人亡」、「親疏有別」等戲劇性的詞語, 來形容社會事件一樣。

《天》固然也是套肥皂劇,未必能夠帶領我們想像社會的出路,或者提供永恆深刻的反思,但它處理主題的態度,跟過去十年的電視劇明顯不同,令餓了電視多年的觀眾精神一振,也可算是重要的電視媒體事件。

因 此,此劇重要之處,未必在於駭人聽聞的吃人情節,平行時空,也不在於它像「教育電視」般苦口婆心,社會意識爆棚的對白金句,反而在於它本身在CCTVB的 生產模式之下誕生,卻突破了部份CCTVB一直製造的犬儒、虛偽世界觀,勇敢認真(1)地表現主題。打著紅旗反紅旗,它正正是在CCTVB的謊言平行宇宙 裡,尋求對話。這突破雖然微小,但單這一點,即使《天》不是奇斯洛夫斯基的《盲打誤撞》,也值得留意。

CCTVB的謊言世界觀如何? 我們不妨以一些關鍵詞描述一下,再看《天》如何跟這些價值斡旋,一面謀求出路﹕

超越勾心鬥角

宮 廷或商業鬥爭、復仇劇,好像一直是CCTVB最盛產的劇種。這些劇集的賣點,往往是劇中人物爾虞我詐、心狼手辣,能令觀眾肉緊,親痛仇快。因此表面上,劇 情多著重表現人們如何不擇手段,巧攻心計,從中得到鬥智鬥力的快感。但我們會發覺,這些(不太聰明的)智力遊戲背後的板斧,往往不離玩弄一堆保守的家庭價 值觀,最終得出一些道德教訓。

例如,在外國留學回來的兒子,如果要改革家族生意,就要面對一眾家臣和親戚等既得利益者留難。而他們的招數,就是說服大家長﹕ 如果改革太急進,很容易會車毀人亡。改變利益、權力關係,不論理念是否正確、方法是否合理,最終只會影響家族感情,足以引來不孝之名。

又 例如,奸角要對付人,多數由破壞其家庭做起。因此主角要追求理想,完成自我,或者仗義執言,通常不是面對技術、實力、甚至道德的挑戰挫折;反而是老婆仔女 希望「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包袱,才教人必須妥協。換句話說,其道德教訓是: 勾心鬥角的社會好危險,堅持理念不會有好下場;與此相對的,是一家四口的和諧避風港,才是人生唯一可行的追求和救贖。

把真假對錯,屈服在這虛幻的家庭倫理之下,結果我們就有「鍾意同一樣電視節目、支持同一種政治立場、信奉同一種生老病死嘅做人方法」。這種「家天下」的影子,毫不例外地出現在《天》(尤其是女性角色,甚至Brenda)入面,但卻以辯證的方式,發揮功用。

《天》 最令人感到突兀的,是Ronnie一家「齊整」的形象,與劇中其他人物格格不入,卻與一般CCTVB劇集相類。例如Ronnie的子女,總會擺出一副時而 頑皮、時而聽話的乖巧模樣,叫人毛管直豎,但放在整套劇的黑暗調子裡,卻能突顯出這種典型CCTVB家庭的虛幻。《天》動用這種家庭形象,其作用跟一般劇 集一樣,是要令主角冒險時 (例如失憶的Ronnie慢慢接近吃人真相,及後要尋求個人救贖的時候),受到家庭壓力的制約。《天》並沒有脫離「社會vs.家庭」的常見結構。甚至,當 其妻Shirley知道了「Ronnie曾經吃人」這絕少在CCTVB出現的驚人事實,Ronnie將面臨法律和道德批判之後,她竟然也能秉持這維穩的家 庭價值,堅持「唔理人地點睇」,甚至不理事實真相如何,「最緊要你無事」。

如果照CCTVB一貫的邏輯,Ronnie早已 屈服在家庭之下,苟且偷生。但在《天》,他竟然沒有因為家庭而迴避真相,反而寧願不惜犧牲所有人的生活現狀,也要鼓佬和黑仔,跟他一起承擔道德責任。甚 至,當鼓佬搬出另一套家庭價值,騙他說妻子Gina一直好想生小孩,現在終於懷孕,Ronnie也(可以說)有一半是因為念舊情 (年青時代已知他們曾經墮胎,劇情以flashback交待),才默不作聲,並借一次意外,試圖懲罰自己。這種直面真相的態度,實為近年CCTVB所無。

及 後,當鼓佬轉行金融機構,劇情變得更接近「商場復仇劇」類型之際,Ronnie卻能因為鼓佬以其妻為要脅,而放棄他多次提及的「專業操守」。由此可見, 《天》暗地裡把「真相」的重要性,排在職業道德,或者「守法」這被動的道德標準之上。「真相」這命題,在電影、外購劇中,當然很常見,但對於香港來說,道 德、真理早就被僵化成神聖不可觸的遙遠教條,再無實質生活上的討論意義,取而代之的,只有官僚的程序正義(當然近年政府連這個都不顧了),和只講「和諧」 的虛幻家庭倫理,而CCTVB正正是推動此犬儒態度的罪魁禍首之一。

今天的香港,人們對種票、政改謊言默不作聲,《天》此時拿真相為命題,而且不是虛晃一下,而是要主角們認真地背負真相,繼續上路,可說是噴了一記空氣清新劑。加上《天》身在CCTVB,不能脫離犬儒的謊言框架,卻藉此為辯證對象,更是相當難得。

如果說This city is dying,不如說香港已經受夠了自己呃自己的謊話,寧死都要擁抱真相: This city is dying for truth.

真相屬於過去,謊言屬於未來

在勾心鬥角的世界,謊言與隱瞞,是操縱別人從中獲利的不二法門。因此,CCTVB鬥爭劇張力的主要來源,就是讓觀眾看到,劇中角色怎樣用謊言蒙騙全世界,踏著真相被人揭露的鋼線,得到冒險的快感。這種謊言,是說給別人聽、被他人揭露的。

謊 言當中,又以「好人」的謊言最令人肉緊。一路看著一個「好人」角色,當初怎樣為了一個小小目的,不擇手段地講大話,結果愈說愈多,最終踏上成魔不歸路,觀 眾定會覺得不勝唏噓,發出《無間道》式的感嘆:「其實佢都唔想咁架 ! 佢都係想做返個好人啫 ?」但這當然是沒可能的,因為當初第一個謊言的作用,就是要啟動一連串「用一個大話冚另一個大話」的雪球效應,謊言愈滾愈大,最終造成無法收拾的局面。所 有謊言,都是為了掩飾上一個謊言而設。換句話說,CCTVB式的謊言歷史,是一條只有「未來」一個方向的單程路,直到真相敗露的一刻,這種謊言歷史就突然 結束。此後,究竟劇中人能何去何從 ?

這時候,露了餡的說謊者,就惟有仰天長嘯 (或者向天開槍),作天問式的慨嘆:「點解要係我 ? 」但除了天問,他的確也沒其他事可做,因為在這種「大話冚大話」謊言單程路上,謊言的唯一意義只是對外隱瞞或揭露,根本容不下你自己去面對問題。因此就算 有平行時空,在中途不斷給你回首過去,也只可能得一種結果 —— 死亡、失憶、或者跌落山崖之類,才能了斷一切 : 因為只有說謊者從日常的意義網絡下消失,世界才能突然回復原狀,受害者才能忽然頓悟,決定結婚,或一家大小在天台燒嘢食,顯示大家能忘掉過去,繼續向前 望。

以這些虛幻場景,來為謊言作結,是CCTVB一貫的做法,因為在CCTVB式的謊言世界裡,人根本無機會面對真實。那麼,《天》劇是如何結束謊言的呢?

《天》 劇的突破之處,是其吃人的謊言,竟然一爆出來就顯得眾所周知。甚至因為真相在眾人心目中太過明顯,當像《刑事偵緝檔案》( 或美劇「Mentalist」) 的幹探般精明的何Sir,打算戳穿重重謊言,揭露真相,卻竟然因為真相根本人盡皆知,而顯得無處著力。甚至連他想用外在的法律來制裁吃人者,也因為阿 Yan刺了黑仔一刀,令他明白到這四人自有其處理謊言的機制,而知難而退。看到此時,觀眾就會明白,在《天》劇入面,謊話不是說給別人聽、或者遭人揭破的 工具,而是一種埋藏在角色心入面,影響其人格的黑洞、債項。黑仔背上的十字架和欺騙別人感情的謊言,Ronnie說「無人知 ? 但係我自己知啊 !」之後沉默不語,鼓佬忽然與正義背道而馳,都是受到這股黑洞引力所牽動。

「眾所周知」,此劇有六四屠城的隱喻 —— 而六四,不正是現在內地人必須用「眾所周知」來曲線表達的歷史嗎 ? 人人都知,卻偏要裝作無知,甚至說看穿國王新衣的小孩「年少無知」 —— 這種眾所周知的謊言,不是比瞞騙全世界的謊言,更為蠶食人心嗎 ? 正因如此,剛剛去世、身兼前捷克總統和劇作家的哈維爾,才會說「生活在真實中」,是一種具有政治力量的行為。因此《天》劇的六四隱喻,並不是簡單地提醒大 家,過去曾經有一段血腥的悲劇,因為這真相大家一早已很清楚;它要說的,是一種由於香港人未曾跟真相和解,所以大家惟有以「經濟發展」來裝作忘記,卻反而 存活於每時每刻的「忘記了的六四」。

欺騙別人的謊言,一路向未來伸展,但只要真相敗露,謊言就會破產而灰飛煙滅;欺騙自己 的謊言,卻由於真相早已埋藏心中,無法再揭露,反而變成一項永劫回歸的債項(perpetual bond) : 說謊者一日未直面真相,歸還罪疚「孳息」(yield),一日都不能使真相返回過去,回歸其「本」(bond price)。正如Dr. Dylan末段所講:「過去的事是用來回味,不是用來逃避。」如果我們直面真相,毫不逃避,反而不會固執於過去,讓往事正式成為過去。

《天》劇角色的人生,一直圍繞著罪疚而發展,但其顯現出來的方式,卻各有不同。

黑 仔在山上並沒有下手殺死家明,甚至其吃人的決定,也是可說是跟隨鼓佬而下。因此,若說責怪,其實他也情有可原。但被動歸被動,畢竟他仍是做了自己不能接受 的事,因此他呈現出來的人生,卻是相反地,主動的背負十字架 —— 不斷地說謊 。說謊、行惡,表面上是為了利益,實質上卻是因為他不敢面對吃人過去,卻無法迴避;如果要責備自己,首先就要把壓抑在心裡的謊言黑洞,轉化 (displace) 成現實生活中具體的謊言,繞個彎來做到自己貪婪成性,好有個對象去責備。換句話說,就是把過去無可奈何的謊言,投射成一種未來的謊言,去合理化自己的罪疚 感。另外,三個男主角之中,以他對阿Yan的愛為最深,所以他的罪疚,也更源於自覺對不起她。對此,他懲罰自己的方法,就是靠欺騙別人感情,反過來令自己 的愛情變得不可能。

鼓佬呈現這黑洞的方式,卻正好相反。年少時性格差勁的他,吃人之後要過度補償 (overcompensate) 這內疚的黑洞。他的方法,是以異常的紀律參與工運,用絕食的方法,爭取公義,加上平日也不吃肉,有意無意地以胃病的隱喻來提醒、懲罰自己吃人的罪。但這正 義感,由於建基於壓抑罪疚感的浮沙之上,既無法消除罪疚,亦一如泉叔所料,最終將站不住腳。這過度補償本身,從一開始動力就非來自正義的價值觀,而是來自 內心的缺失;隨著事態變化,這補償的目標就會逆轉。因此,當鼓佬一旦於政界失利於卑鄙的對手之後,很容易就可以滑向另一極端,全面背棄理想,投入金融業這 個相反的修羅場,純粹追求權力、成就。

再見理想

面對 CCTVB式的宮廷心計謊言,我們只須揭露真相、擺脫過去,就能直達遙不可及的天台、懸崖,作個了斷。但在《天》劇和現實中卻不可得,因為真相的債項,迫 使我們認清真相的本質,跟真相和解,才有可能將過去歸位(2)。怎樣才算認清真相的本質呢? 我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吃人的真相了嗎? 答案的關鍵,當然在於代表著理想主義的阿Yan。

《天》劇用上平行時空,一集一集的逐漸揭露四人年輕的故事、樂隊的歷史, 卻又一直隱瞞觀眾最想知道的、他們上天山的因由。 這種敘事方式,故意叫人覺得好像有很多很複雜、很不可告人的過去。但其實所謂「過去」的關鍵,末段一說穿了,根本很簡單:樂隊因各種「現實」而面臨解散, 於是家明提出臨別前,一齊拿起背囊上天山,了件心事,這就是一切事情的真正源頭。這時,觀眾就很清楚,其實所有謊言想掩蓋的,並不是「吃人」此一事實,而 是「吃人」背後更大的真相 —— 他們放棄了的理想。

這種對「理想」的理解,也是《天》劇的突破之一。在CCTVB劇集 裡,其實並不是沒有理想的。反而,CCTVB總是很喜歡把「理想」放上神台,當成遙不可及的目標,好突顯前文所述的保守家庭價值之威力。至於《天》劇所做 的,其實也沒有完全脫離這種處理手法,卻稍稍換了個批判的視點。首先《天》把樂隊中人嚮往之地,設定在中國境內的新彊天山,而不是典型的喜馬拉雅山或阿爾 卑斯山之類,已可見其拉近幻想距離之意。第二,阿Yan於大結局時已經說明了,「天山」表面上代表終極的理想,但眾人心裡明白,這只是不繼續玩音樂的下台 階而已。本來眾人上完天山,就可以乖乖地順從「現實」,放棄音樂,但偏偏因為山上的意外,令三人吃掉了家明,才令「現實吃掉了理想」這定律,變得太過沉重 巨大而難以接受。

而事實上「家明」這意象,在劇中一直都是充滿意外、偶然的:他原本就不屬樂隊一員,是阿Yan因為一次意 外,才找他加入,完整了另外三人的理想組合;他的職業,是在城市中二度空間般的電話機箱裡,接通不認識的人們生活中的矛盾;甚至到了結局Rock Fest,連阿Yan也因為終於能夠跟過去和解,而認識到真相:家明的本質,其實並不是命定的樂隊隊員,而只是偶然的產物,所以她才會對Dr. Dylan說「佢地無少到人,同原來嘅一樣」。換句話說,當初能夠有音樂理想,其實也是這社會環境下的偶然產物。但既然連令人窒息的社會,也會有偶然的轉 機;那麼相反地,家明的死,其實也不應該是認命的藉口。

所以,整套劇的救贖 (包括阿Yan能夠原諒三人、眾人原諒自己、市民有一刻重拾理想......),全在於阿Yan能拾回因為「吃人」的謊言而埋沒了的東西 —— 對理想的信任。當人活在謊言之中,會失去的信任,不只是人對人的信任,而是對理想的信任。所以,一旦人們能勇敢面對真相,謊言掩蓋的東西就會回到屬於它的 過去,不再化為陰影,阻擋我們的視野,而理想亦會重新呈現活力。當然,這亦靠黑仔的愛、鼓佬的勇氣、Ronnie的真誠,眾人的努力,才能達成。而跟過去 和解,也不是為了甚麼大團圓結局,而是為了令人理直氣壯地生活。

最後,如果說此劇對六四有所啟示的話,那麼對香港人來說, 平反六四,就不只是記住慘痛的回憶;相反,為了正式地讓往事回到過去,我們必須首先承認事實,面對真相,繼而重返歷史現場,認識香港人當年目睹和參與八九 民運的本質,和我們的理想、罪疚等有如何千絲萬縷的關係。換句話說,「平反六四」,同時也就是告別犬儒,重拾這城市年青時曾經放低了的包袱(3),重啟建 設民主社會的理想,藉此建立新的自我認同,化解仇恨,重新上路。這裡,《天與地》並沒有為我們提供甚麼具體的出路,有時甚至流於一種浪漫化的失敗主義。 Rock Fest過後,城市回復犬儒平靜,只剩下一堆投訴,彷彿理想主義只能停留在個人生活層面、或者懷緬過去的狹縫之中。但不論社會如何叫人妥協,如何給人一種 命中注定的挫敗感,但我們知道,它仍不能阻止「家明」偶然出現。只要我們信任理想,堅持認真,把握每次的偶然,最終仍是有可能翻覆出另一個天與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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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主題之認真跟技術上的認真不同,認真的主題,能令演員、場面調度、甚至連主題曲都有一致的思路、意義可循。亦因此《天與地》的角色會比較立體,場面會有驚喜而較不做作。
(2) 當然未必可以。對此,《天》在描寫不同人物時也有提及,尤其泉叔、Brenda、電台總監等長輩人物,此處不詳述。故事一有了中心思想,每一細節都立刻有所依歸,這裡可見一斑。
(3) 事實上,香港人經歷過中英談判、八九民運、九五直選等歷史事件,一直受到「吃掉了理想」的陰影所籠罩著。或許,家國、理想、罪疚的情感結構,一早已經清楚寫明在歷史的劇本上了:  阿Yan結果無返轉頭,結果家明就意外地俾人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