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九六年五月我寄《英華沉浮錄》初集給揚之水,她在天一閣一張花箋上寫了六行小楷回我。詩箋素雅,書法簪花,文辭典麗,稍稍大些的三行字寫「翩若驚鴻,婉
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綠波」。稍稍小些的三行字寫「丙
子初夏,英華沉浮錄忽如天外飛來。展卷快讀,胸腹俱舒。瓊瑤之惠,無以為報,乃錄洛神賦不成十三行,聊充木瓜之投也。揚之水書」。下鈐朱文舊章一枚。投我
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頃刻間彷彿置身遠古,想起王彥泓的「江令詩才猶剩錦,衛娘書格是簪花」,想起錢謙益的「芳樹風情在,簪花格體新」,我高興,找人裱了
裝了小小鏡框補了案邊破壁,至今無恙。揚之水苦讀博讀通讀,難得書藝精湛,隨手一紙蠅頭便箋都見才情,都很漂亮,奇女子也。我那時候在讀大學者冼玉清先生
的著述,感佩不已。一轉眼,揚之水用名物學方法撰寫的古代器物研究一大叠我慢慢細賞,學術功力不輸前輩鴻儒,也是異數。好古敏求,我只沾了邊緣,進不了正
殿,從來只在冷攤荒店裏摩挲歲月的屐痕。揚之水不一樣,埋首圖書館博物館辨認歷史的全璧,不分寒暑,不辭關山,筆下一字一句枝拂綉領,步動瑤瑛,當世雅人
無不驚艷。那是宿緣。她在北京編《讀書》的時候我認識她。初會是在香港。她的文集《棔柿樓讀書記》薄薄一本我讀了再讀,樓名好,文章好。棔樹也叫合歡,落
葉喬木,入夜樹葉成對相合,花淡紅,木材褐色,紋理直,結構細,可製家具,她家窗外有一株,大吉之兆,人健筆健,著作延綿。《讀書記》之後子孫滿堂,脂麻
通鑒,終朝采藍,名物新證,詩經別裁,先秦詩文,金銀研究,明式家具,香木志異,桑奇三塔,樣樣深究,百般體貼,專著一部接着一部,儒林觀止。台灣一位朋
友讀完揚之水《奢華之色──宋元明金銀器研究》全三冊說:「好奇,如此淵博之士,揚先生為人到底如何,好相處嗎?」外圓內方,會擇善,會固執,重情義,我
說。朋友再問揚之水是袁宏道論世間學道四種人裏哪一種人?玩世?出世?諧世?適世?都不是,我說。袁宏道是明代文學大家袁中郎,號石公,湖廣公安人,官吏
部郎中,哥哥袁宗道,弟弟袁中道,並稱三袁,公安派文士領袖,林語堂先生從老歲月拜服到新歲月,我這代人應聲傾倒,年少不光死追袁家兄弟鼓吹的「性靈」
說,連李贅著述都囫圇吞棗,吞完再吞,下筆追摹真率自然,閑情逸致,香港半山斜坡上初次遠遠看見林語堂拄杖漫步幾乎錯以為是袁中郎復活。朋友說的世間學道
四種人見袁宏道〈與徐漢明〉信札:
讀子書不啻空谷足音,知近道卓然,益信小修向日許可之不謬也。弟觀世間學道有四種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諧世,有適世。玩世者,子桑伯子、原壤、莊周、列 禦寇、阮籍之徒是也。上下幾千載,數人而已,已矣,不可復得矣。諧世者,司寇以後一派措大,立定腳跟,講道德仁義者是也。學問亦切近人情,但粘帶處多,不 能迥脫蹊徑之外,所以用世有餘,超乘不足。獨有適世一種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為禪也,戒行不足;以為儒,口不道堯、舜、周、孔之學,身不行羞惡 辭讓之事,於業不擅一能,於世不堪一務,最天下不緊要人。雖於世無所忤違,而賢人君子則斥之惟恐不遠矣。弟最喜此一種人,以為自適之極,心竊慕之。除此之 外,有種浮泛不切,依憑古人之式樣,取潤賢聖之餘沫,妄自尊大,欺己欺人。弟以為此乃孔門之優孟,衣冠之盜賊,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近見如此,敢以聞 之高明。不知高明復何居焉?
巧得很,事隔一年多了,揚之水前幾天乘興寄來工楷小手卷,謄錄袁宏道佳章四段,〈與徐漢明〉一段列第三則。書法依舊那麼精美,那麼挺秀:第一則錄〈與龔惟 長先生〉,第二則錄〈西施山〉,末尾一則錄〈小陶論書〉。書法書法,旨趣在書不在法。法是法度,初學臨帖練好筆路從來不難。難只難在寫出自家風格。世間多 少書法但見其法不見其書,寫了幾十年寫不出一點書趣,那叫賬房筆墨:「公看蘇黃諸君,何曾一筆效古人,然精神躍出,與二王並可不朽」。我愛揚之水書法愛的 從來是她的書不是她的法。揚之水的字我遠遠一看認得出是揚之水的字。張充和的字我遠遠一看也認得出是張充和的字。沈君默是沈君默。臺靜農是臺靜農。俞平伯 是俞平伯。沈從文是沈從文。都那樣,遠看近看毫不含糊,錯不了。〈小陶論書〉論的正是這層道理:
小陶與一友人論書。陶曰:「公書卻帶俗氣,當從二王入門。」友人曰:「是也。然二王安得俗?」陶曰:「不然。凡學詩者從盛唐入,其流必為白雪樓;學書者從 二王入,其流必為停雲館。蓋二王妙處,無畦徑可入,學者摹之不得,必至圓熟媚軟。公看蘇、黃諸君,何曾一筆效古人,然精神躍出,與二王並可不朽。」昔人有 向魯直道子瞻書但無古法者,魯直曰:「古人復何法哉?」此言得詩文三昧,不獨字學。余聞之失笑曰:「如公言,奚獨詩文?禪宗儒旨,一以貫之矣。」
觀賞好字快活如此。袁宏道說人生真樂分五種。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是一快活。列鼎度曲,男女交舄,珠翠委地,金錢不 足,還有田土,是二快活。藏書萬卷,知交滿堂,還有高人,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是三快活。千金買舟,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是四快活: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 愧,死可不朽矣。若只幽閒無事,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古來聖賢,公孫朝穆、謝安、孫瑒輩,皆信得此一著,此所以他一生受用。不然,與東 鄰某子甲蒿目而死者何異哉!」世道翻新,世風不古,京城東總布胡同舊樓窗外粹然棔樹一株,綠葉相合,風過飄香,揚之水窗內伏案得簪花小楷一卷,是六快活 也。分得這樣的瓊琚,消受這樣的緣份,我老運也算昌隆。小手卷分兩日寫畢,前兩則注「袁中郎文鈔。壬辰八月十八日課」,後兩則注「石公文續鈔。壬辰八月十 九習書」。一九九六年我寄《英華沉浮錄》給揚之水。二○一二年我寄這紙木瓜回揚之水。十六年了,芳樹風情在,簪花格體新,索性歸為七快活。
讀子書不啻空谷足音,知近道卓然,益信小修向日許可之不謬也。弟觀世間學道有四種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諧世,有適世。玩世者,子桑伯子、原壤、莊周、列 禦寇、阮籍之徒是也。上下幾千載,數人而已,已矣,不可復得矣。諧世者,司寇以後一派措大,立定腳跟,講道德仁義者是也。學問亦切近人情,但粘帶處多,不 能迥脫蹊徑之外,所以用世有餘,超乘不足。獨有適世一種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為禪也,戒行不足;以為儒,口不道堯、舜、周、孔之學,身不行羞惡 辭讓之事,於業不擅一能,於世不堪一務,最天下不緊要人。雖於世無所忤違,而賢人君子則斥之惟恐不遠矣。弟最喜此一種人,以為自適之極,心竊慕之。除此之 外,有種浮泛不切,依憑古人之式樣,取潤賢聖之餘沫,妄自尊大,欺己欺人。弟以為此乃孔門之優孟,衣冠之盜賊,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近見如此,敢以聞 之高明。不知高明復何居焉?
巧得很,事隔一年多了,揚之水前幾天乘興寄來工楷小手卷,謄錄袁宏道佳章四段,〈與徐漢明〉一段列第三則。書法依舊那麼精美,那麼挺秀:第一則錄〈與龔惟 長先生〉,第二則錄〈西施山〉,末尾一則錄〈小陶論書〉。書法書法,旨趣在書不在法。法是法度,初學臨帖練好筆路從來不難。難只難在寫出自家風格。世間多 少書法但見其法不見其書,寫了幾十年寫不出一點書趣,那叫賬房筆墨:「公看蘇黃諸君,何曾一筆效古人,然精神躍出,與二王並可不朽」。我愛揚之水書法愛的 從來是她的書不是她的法。揚之水的字我遠遠一看認得出是揚之水的字。張充和的字我遠遠一看也認得出是張充和的字。沈君默是沈君默。臺靜農是臺靜農。俞平伯 是俞平伯。沈從文是沈從文。都那樣,遠看近看毫不含糊,錯不了。〈小陶論書〉論的正是這層道理:
小陶與一友人論書。陶曰:「公書卻帶俗氣,當從二王入門。」友人曰:「是也。然二王安得俗?」陶曰:「不然。凡學詩者從盛唐入,其流必為白雪樓;學書者從 二王入,其流必為停雲館。蓋二王妙處,無畦徑可入,學者摹之不得,必至圓熟媚軟。公看蘇、黃諸君,何曾一筆效古人,然精神躍出,與二王並可不朽。」昔人有 向魯直道子瞻書但無古法者,魯直曰:「古人復何法哉?」此言得詩文三昧,不獨字學。余聞之失笑曰:「如公言,奚獨詩文?禪宗儒旨,一以貫之矣。」
觀賞好字快活如此。袁宏道說人生真樂分五種。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是一快活。列鼎度曲,男女交舄,珠翠委地,金錢不 足,還有田土,是二快活。藏書萬卷,知交滿堂,還有高人,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是三快活。千金買舟,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是四快活: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無 愧,死可不朽矣。若只幽閒無事,挨排度日,此最世間不緊要人,不可為訓。古來聖賢,公孫朝穆、謝安、孫瑒輩,皆信得此一著,此所以他一生受用。不然,與東 鄰某子甲蒿目而死者何異哉!」世道翻新,世風不古,京城東總布胡同舊樓窗外粹然棔樹一株,綠葉相合,風過飄香,揚之水窗內伏案得簪花小楷一卷,是六快活 也。分得這樣的瓊琚,消受這樣的緣份,我老運也算昌隆。小手卷分兩日寫畢,前兩則注「袁中郎文鈔。壬辰八月十八日課」,後兩則注「石公文續鈔。壬辰八月十 九習書」。一九九六年我寄《英華沉浮錄》給揚之水。二○一二年我寄這紙木瓜回揚之水。十六年了,芳樹風情在,簪花格體新,索性歸為七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