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22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近親繁殖



 
劉江華從立法會落選後的雖生猶死到西裝筆挺去政府總部上班的職場復活,說明朝中有人好辦事,把一個政治上判了死刑的落選議員在無業的景況裏給他一份工,於解決失業大軍的角度而言梁振英算是做了一件實事。失意於選舉而最終得到政治酬庸不是沒有先例,彭定康一九九二年英國大選時是保守黨主席,那年保守黨在馬卓安領軍下險勝工黨,彭定康自己卻在選舉裏丟了議席,馬卓安感謝他的汗馬功勞派他來香港做末代港督,而把本來有可能來港的查理斯王子頂出局。不過,彭定康與劉江華不同,當年保守黨是在最後一天翻身力擒工黨繼續執政,是擁有民命的政黨,與今天梁振英只是六百八十多人選出的特首是兩碼事。
 
類似劉江華的任命,可能未來幾年我們還會陸續看到,近幾個月,人們逐漸觀察出一種委任模式——加入政府或相關機構的,開始出現愈來愈小圈子的現象,從行政會議的組成到高靜芝到邵善波到今天的劉江華,還不計在外頭敲邊鼓的各式梁粉人等。這些人都有相同的一種同質性,就像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陸流行的紅歌《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那樣,「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擁有同一的世界觀和相類的道德價值,「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這種形態下的特區政府核心,必然會出現極其惡劣的弊端﹕文化大革命過了三十六年,論斷是毛澤東一言堂以外沒有第二種聲音,「走到一起來了」之下,八億人民頭撞南牆不自知。
 
這個星期本來打算寫日本選舉,《星期日生活》主編說不如寫劉江華。某程度而言,今天的香港政治確也與日本形神俱似。說的是日本政治的近親繁殖,安倍晉三的父親是前外相安倍晉太郎,安倍晉太郎的岳父是前首相岸信介,岸信介的異姓親弟是另一首相佐藤榮作。日本政壇這幾十年都是這種近親關係,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兒子石原伸晃是眾議員,前首相田中角榮的女兒田中真紀子兩度擔任大臣,前首相福田赳夫的兒子福田康夫也做過日本首相,前首相鳩山由紀夫的父親是做過外相的鳩山威一郎,鳩山由紀夫的曾祖父鳩山和夫做過眾議院院長、祖父鳩山一郎是戰後首相、弟弟鳩山邦夫也是議員。這種延綿三四代的政治家族,在近期香港以另一種形態出現,香港巿民在政治低氣壓的朦朧當中看到這類人脈﹕一是梁振英曾經主理的一國兩制研究中心,這裏出了行政會議成員張志剛和中策組邵善波,另一層次則是以民建聯為主體的另一重關係,這就是行政會議的李慧以及如今的劉江華。雖然人不算多,但這一趨勢在梁振英大宅僭建事件發酵後有愈發明顯傾向,一種在道德觀上只信「自己人」的政治結盟隱然出現,排他性的特質使到香港時光倒流走進大都會罕見的小圈子。

排他性強的小圈子
 
或許有人爭論說,美國不也是由總統親自挑選自己的班底。這是事實,可只要一旦委任內閣官員和駐外大使,就必須得到參議院相關委員會批准,再交全體投票通過。這是一道難關,奧巴馬為什麼上星期五委任參議員克里為國務卿,原因是他本來提名的蘇珊賴斯不可能在參議院過關。再說,民主黨上台後不一定必然全找自己友當官,奧巴馬入主白宮後的國防部長蓋茨就是徹頭徹尾的共和黨人,老布殊年代已是白宮國家安全事務官員,小布殊第二任期間委任他掌國防部,到奧巴馬上台全盤照收。再說近一點的台灣,陳水扁首任任期上台,行政院長便是國民黨籍的唐飛。民進黨口口聲聲說國民黨是外來政權,結果是找一個在大陸出生的國民黨人做閣揆。
 
本來,無票在手的梁振英組織自己的政治班底,於操作而言有其考慮,但是從最近入閣的人腳來看,明顯不是單純如此。梁振英組班之初也許未必有此打算,但到了醜聞揭露大話大話的個不停,梁班子開始顯現與正常政府異化的發展。梁振英的自負(ego)性格在僭建醜聞和社會日以繼夜的追擊中質變,無以承受由僭建而來的巨大壓力,我們看到電視新聞裏的梁振英形神憔悴臉上出斑,壓力令得他的自我保護機制於焉而生——梁振英轉而尋求他信任的人,或是相信他沒有僭建的人入閣或政府組織,人們遂而看到政治上一個比一個左的加入梁班子。七月一日後的梁振英顯然不是一頭狼,七一後的梁振英某程度是箭豬,當外力逼近,箭豬蜷縮身體,把箭豎起。
 
這是對自己缺乏信心的表現,及至劉江華敗部復活任副局長,儘管不能排除這是特區政府與民建聯之間的政治交換,但我覺得,梁振英在劉江華的任命一事上是自我防衛機制的突顯,比起與民建聯交易的可能性更大。梁振英要找一些完全同意「梁振英並無僭建」的政治人物成為班子成員,班子成員不單要政治忠誠,還要在道德價值完全與他同一陣線。我們看到羅范椒芬的「相信許多家庭都有類似(僭建)個案」,以至蔡涯棉的長篇大論護梁,正是這種道德同盟的體現。無疑,政治上要求盟友忠誠份屬正常,但要求道德價值也要統一,等於把梁振英及其統治變成宗教的一種。
 
等於把梁振英變成宗教
 
這是非常危險的走向。當一批官僚對內感到有志難伸,對外覺得遭敵對勢力橫生打擊,最可能的反應,不是自我檢討做對了什麼和做錯了什麼,而是萌生被迫害的妄想。美國近代最雄才大略的總統是尼克遜,與中共關係解凍出於他,與蘇聯裁軍也自於他,一個如此老於經驗的政客,緣何在水門案一錯再錯、再錯到底,終於丟了總統大位,核心就是尼克遜以及他身邊官員都認定,傳媒和民主黨追究水門案是惡意狙擊,於是死士圍攏尼克遜替他擋駕,也為尼克遜走一步錯一步負上重大責任。
 
這段美國歷史裏的死士是白宮幕僚長霍爾德曼(H.R.Haldeman),是他把所有給尼克遜的消息過濾,他與尼克遜不僅是下屬與上司的關係,而是親密戰友,他甚至可以直呼「那狗娘養總統」尼克遜而不名。霍爾德曼和尼克遜都相信水門案是推倒尼克遜的政治陰謀,沒有及早從正常的理解之下拆解炸彈。反而,在這一過程中,霍爾德曼不惜以身犯險,妨礙司法公正,滅對尼克遜不利的證據,包括銷長達十八分半鐘的尼克遜講話錄音。霍爾德曼的護主心切得不到好結果,其後尼克遜招數盡出亦得辭職下台,否則就要面對國會彈劾,而霍爾德曼也瑯璫入獄一年半。
 
梁振英的僭建當然不能與尼克遜在水門案的大錯大謬相比,但人們必須警覺的是,梁振英及其團隊主要核心人物,在僭建事件保護梁振英的言語及姿態,俱令人感到這堵把梁振英重重包圍高牆的存在;如今在官員人選及中策組的人手安排亦看出一些端倪——不僅要政治上志同道合的同志,更要誓此保衛梁振英清白的死士。這種反作用力在社會上愈趨普遍的反梁聲音中愈加強橫,由此衍生「你們」和「我們」的對抗意識形態。事到如今,這一趨勢只有強化而不會消褪——邵善波高靜芝劉江華的加入,邵善波輕蔑社會意識的高姿態護梁,劉江華的死裏復生當上副局,高靜芝的幾乎成了組織部長,梁振英周圍的死士一天比一天多,他的不忿不服連工聯會黃國健都看得出。這股由不服氣構建的氣牆帶動近親繁殖式的人事佈局,未來,梁振英在圍內聽到的不同意見將會減少,同意他一切並敵愾同仇的將會愈來愈多,從而渾忘初始的爭論,不過是根據《基本法》第四十七條的「行政長官必須廉潔奉公」的一個憲制賦予的要求。


不忿不服帶來大衝突
 
這樣下去,倒梁的步步進迫,挺梁的寸步不退,兩軍短兵相接,隆然巨響之後,「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的日子我們不是沒有經歷過,那是二零零三年的七一大遊行,以及其後兩年董建華下台的政治巨變。當邵善波及高靜芝成為中策組得力成員之後,我對大衝突導致大崩敗的結果愈覺得有可能。今天是二零一二年年末,立此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