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景殘年之際,香港發生了「律師信事件」。筆者何德何能,一篇小眾評論,得各方關注,未嘗不是觸及了社會的某些深層矛盾。輿論或批評或支持,筆者都心懷感激。一位法律學院學生,來郵對筆者說,事件提供的素材和正反觀點,足夠寫一篇關於「誹謗」的學期論文。能夠引起思
想激盪、意見交鋒,令一些人更深入學習、了解一些大問題,不是每個筆耕者的最好回報麼?事件或告一段落,文章是毀是譽,留待大眾評說。筆者的注意力遂轉到另一敏感話題。
治港京官面對本土主義興起,近日提出「港獨即是港毒」說,用意雖善,其歷史陳述亦相當有力,弱點卻在於未能承認,製造族群對立、催生分離意識的最大力量,往往來自統治集團本身。
遠的不說,「水災」(水貨奶粉北運成港B之災)便是一例。災難出現了,官員扮「果斷」搞嚴刑峻法,奶粉成為「儲備糧」,在邊界上庶幾等同白粉,帶「粉」客最高罰款五十萬、監禁兩年。一國之內,為了嬰兒奶粉,竟搞得如此楚河漢界壁壘森嚴,文明世界無有,荒謬之餘,其政治效果則是加深港陸隔閡,意識上向社會大眾
一再提示兩制基本差異不可調和,客觀上打造了港陸之間深圳河之外的又一道鴻溝。此策一出,分離主義的基礎在法制方面加固了,獅龍旗無端又勝一仗。特區政府自作孽也罷,實行此策的行政費用和其他社會代價,市民還得全數啃下!一個源於大陸「神九上天、食環落地」、殆因邊界以北海關貪腐抽「水」而無法消除的現象
【註】,港人被迫埋單,梁特首卻第一時間發聲明「感謝」對方關員「努力」。
同樣令人反感的領導行為層出不窮,港人卻無力擺脫這個縱非完全外來政權也非己出的特區政府。分離主義之火遂慢慢累積、蔓延;「香港人」這個身份概念亦不斷滋長,從朦朧到清晰,從「自在」到「自為」。一切官方口號如「五十年不變」、「港人治港」、「高度自治」乃至新近出爐的「港人港地」等,市民一旦拿來認真,馬上成為葉公好龍者眼中的一株株可疑毒草,要用各種名義打壓。
鬥死蒙人十六萬
不過,分離意識只會愈打愈烈。殷鑑不遠,只需回到1967年文革初,看看那中共搞的帶有種族滅絕性質的「內人黨事件」。
內人黨,全名是內蒙古人民革命黨,1925年由俄共指揮的「第三國際」督導成立;由於蒙古根本沒有資產階級,所以內人黨的最高綱領不是階級鬥爭,而是按照列寧、斯大林的少數民族理論搞民族解放、成立民族自治政府,獨立於當時的中國政府之外。但運動並不成功,內人黨解散,一部分參加中國國民黨,另一部分則過繼
中共。1946年,一些內人黨老黨員帶頭復黨,不過還是失敗,被中共吃掉。1949年,「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成立,大量漢人殖民內蒙,民族自治改為地區自治,實權掌在佔大多數的外來漢人手裏(這種手法港人漸漸熟悉)。慘劇還在後頭。
文革之初,劉少奇、鄧小平帶頭清洗內蒙「當權派」,大批 黨員打成子虛烏有的「新內人黨地下分子」,被指投靠蘇修搞獨立;殺戒大開,四年裏鬥死十六萬人,牽連三十四萬人,絕大部分都是蒙族,而當時的蒙族人口不過百多萬(上述數字,出自中共最高檢審判林彪、四人幫時的起訴書)。據筆者在加拿大認識的一位內蒙族朋友說,當年「清洗內人黨」,因為要向中央交數,牽連廣
泛,不限於幹部,連他家裏文盲的婆婆,和很多年紀稍大的人一樣,也被指為內人黨,險些鬥死。文革過後,搞了所謂平反,但中共絕不放心,怕蒙人仇漢,於是加速漢族殖民,對蒙古文化、語言等的壓抑日甚。結果呢?以前內蒙人聽話,但1997年,海外主張內蒙獨立的流亡分子成立了「內蒙古人民黨」,與藏獨疆獨連成一氣,傳播蒙族分離意識。筆者在海外幾國遇到的好幾位內蒙移民、學者、學生,無一不支持蒙獨。中共說這個組織是帝國主義撐腰的反華先鋒隊,不一定全無根
據,但並不那麼間單。按毛氏哲學,外因是社會事物發生的條件,內因才是根本,故中共不能諉過於人,對出現蒙獨要負首要責任。建國六十年,藏獨、台獨死結未解,疆獨卻已成形,現在加上蒙獨,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其實,分離主義運動全世界都有,並不限於受「帝國主義包圍」的「社會主義祖 國」。大家也許留意到,去年的西班牙區域選舉中,卡塔隆尼亞自治省(Catalunya,英文Catalonia)的建國運動支持者總票數大大超越反對者。以前,當地比較支持獨立的,主要是左派、工人階級,但現在上流社會、自由派等,都已大量加入(例如天皇男高音JoséCarreras、頂級數理經濟學家Andreu Mas-Colell等;後者乃卡省現任經濟及研究部長,是筆者的研究院師兄,曾一手建立世界級的巴塞隆拿經濟研究學院,該院現任校長Ramon
Marimon,是筆者學長兼後來的論文答辯委員會教授之一,學術主任TeresaGarcia-Milà,則是筆者同窗,故筆者可謂「與獨派關係甚深」!);西班牙的兩個最大全國性政黨,目前還是反對卡塔隆尼亞建國,理由是憲法不許。看看這個獨立運動的歷史背景,可更了解分離主義源於專制壓迫這個道理。
分離源於專制壓迫
卡塔隆尼亞民族有千年 歷史;其語言(Catalan)不同於西班牙國語(Castiliano),包含比較多的高盧語(法語的一個重要來源)及意大利語元素。其聚居地方,包括
今天的法、意部分地區、整個安道爾大公國、西班牙地中海沿岸由北到南一整片,中心就是西國卡塔隆尼亞自治省,省府巴塞隆拿(Barcelona)則是獨立 運動的「風眼」(另一獨立運動,出現在西班牙北部海岸的巴斯克地區,規模小得多但名氣較大,因為採取暴力手段,搶盡鏡頭)。卡塔隆尼亞本屬西羅馬帝國,一度被回人統治,十五世紀後逐漸歸入西班牙;因為處於地中海沿岸,故經濟發展較快,兩百年來都是西班牙最富庶、工業最發達的地區。卡塔隆尼亞人早有自己的文
化認同,但產生分離意識、昇華成獨立運動,關鍵則是1936年開始、前後持續三年、可歌可泣然而慘烈不堪的西班牙內戰。內戰雙方,一是復辟派,一是共和
派。
關於這場內戰,英語世界裏流傳兩本不朽著作,其一是海明威的浪漫主義小說《喪鐘為誰鳴》(For Whom The Bell Tolls),其二是奧威爾的紀實作品《偉哉卡塔隆尼亞》(Homage
To Catalonia)。兩本書筆者在大學時都讀過,分別是修美國當代文學和蘇俄史時的讀本。奧威爾和海明威一樣,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到了戰事的最前線,而且都站在共和派一邊,卡塔隆尼亞則是共和派的大本營。海明威當戰地記者,有驚無險;奧威爾則是以志願軍身份真槍實彈上戰場,中過彈,幾乎喪命,子彈從咽喉穿
過,差兩厘米便打中大動脈。該場內戰以蘇聯背叛共和派、與英法勢力聯手讓復辟派的佛朗哥得勝上台告終;關鍵的巴塞隆拿之役,共和派主力崩潰,內戰進入尾聲。在這場內戰中,為什麼卡塔隆尼亞站在共和派一邊?佛朗哥上台後,如何對待卡塔隆尼亞?
佛朗哥上台施鎮壓
1931
年,西班牙皇阿爾方蘇十三世同意民主普選,選舉之後,西班牙進入「第二共和」。那場民主運動的中堅是當時以工運為主力的左翼民主派;卡塔隆尼亞的經濟最發
達,工業最集中,工人和工會力量冠全國,因此成為西班牙民主運動的大本營。左翼勢力當中,包括蘇聯指揮的第三國際,但以當地無政府主義派的力量最大,托派 則是其盟友。在第二共和之下,卡塔隆尼亞取得首個自治約章,因此是共和的忠實支持者。然而,帝制力量並未消失,復辟派(國民黨)在軍事強人佛朗哥領導下,
於1936年挑起內戰!
本來,有蘇聯物資支持,有大批來自美、英、法、墨、中等國的民間志願軍相助,共和派勝算不低。可是,斯大林不願看到 無政府主義者加上托派死對頭勝出,而且想以暗助佛朗哥這個工運敵人上台作條件,取得與英法合作,一同對付德國意大利,從而增強蘇俄自身安全;因此,到了內
戰後期,蘇共不斷拖共和派後腿,甚至唆使第三國際控制的左翼部隊襲擊其他共和軍。奧威爾在前線看到蘇共的背叛,非常心痛,重傷退下來之後,寫出《偉哉卡塔 隆尼亞》,遙祭在血泊中倒下的共和理想,哀悼參與民主保衞戰的死難同志,後來更成為斯大林主義的最堅定批判者,寫出膾炙人口的小說《1984》、《動物莊園》。
佛朗哥上台,馬上鎮壓卡塔隆尼亞,五萬多人遇害,監禁者無數,所有共和政黨被取締。同時,佛氏政權對卡塔隆尼亞實施文化圍剿。所有政 府機關、學校、公眾場合,都禁用卡塔蘭語;一切和卡塔隆尼亞文化歷史有關的出版物,都受查禁;有關的公開及私人文化活動,全部視為非法。卡塔隆尼亞歌謠、
舞蹈、節假日慶典,徹底消失。佛朗哥於1975年去世,其後西班牙再度民主化(君主立憲),卡省人始重獲自由,實行更高度自治。
解放軍早晚出動?
不過,歷史傷痕太深,巴塞隆拿與馬德里之間,始終有芥蒂,遇上某些摩擦,從前受過的種種不公,很快湧現在少數民族集體意識的前台,變本加厲;這是很容易理解
的。劫後的二十年裏,雙方大致相安無事,但很不幸,自2005年起,分離主義升溫。一個重要原因,是當地人認為西班牙中央政府的財策對他們不公。卡省因為經濟發達,長期以來擔起超額的國家財政責任,補貼較落後地區。這也罷了,但前幾年發生環球金融危機,卡塔隆尼亞陷得很深,向西班牙中央政府求援,後者竟乘機削減該省的財政自主權,卡省民眾覺得中央政府忘恩負義,獨立訴求一發不可收拾。明年,卡塔隆尼亞將再次舉行政體意向公投,中央政府凶多吉少。
在去年的一篇文章裏,筆者認為「分離主義止於民主」,此說在很多地方都成立;例如,北愛、魁北克、蘇格蘭等地的分離主義運動,近年有所消退,都是因為少數民族在民主討價還價過程中得到足夠好處和尊重,令不少人回心轉意(不似港人幾十年來對大陸出了資金花了錢,得到的卻是嗟來之飲丟來食)。然而,卡塔隆尼亞的最新發展是一個反例;筆者去年的看法已經太樂觀。專制時代結下的仇恨太深,分離傾向因偶然事件加劇,便是民主化了,也回天乏術。這一點,北京及治港京官皆應有所警惕。在香港,任由台上群小仗權胡作非為,醜事惡行一單接一單,市民不滿卻徒呼奈何;再來幾次假普選,港人當中的自治主張、分離意識必日盛一日。到了矛盾升級、梁某加緊鼓動群眾鬥群眾、繼而出動解放軍之日,便是港獨出現、港人以毒攻毒之時。歷史規律有迹可尋,並非完全不可預知。
【註】見去年6月港媒報道(www.singtao.com/yesterday/loc/0619ao08.html)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