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散步是日課,老了。清晨露水未乾,花香隱約,遠近鳥語好聽。黃昏飛禽歸巢,喧鬧極了,一天的故事說也說不完。花氣暗暗襲人,都認不出花名,有些香濃,有些香淡,襯上一鈎新月幾顆星星,塵事再煩都淡然。
然後樹叢裏路燈漸亮,昏黃,朦朧,文藝得要命:「誰說衙門裏的閒官不讀書?」血糖偏高的袁老先生厚道。天天在公園裏消磨晨昏,他說歲數大了兒孫星散,這裏一
花一草一櫈一籬都是親人,牢靠,安靜,晴天雨天默默相守。不談家事,他說家事「事寬則圓」,不必憂心。不談國事,他說國事「事與願違」,說也白說。我在英
國那些年英國朋友安布羅斯六十剛過老早養出這份智慧,說是塵世寡情,托庇艱辛,平日裏最好悄悄做人,悄悄做夢,悄悄作息,悄悄消受美好的寧靜,這樣上天也
許把你忘了,許你僥倖留在人間照料心愛的人和心愛的事。袁老先生說有一句老話叫「屐齒之折」,形容內心暗喜卻不形於色,語出《晉書.謝安傳》,說宰相謝安
之侄謝玄破敵,驛書至,謝安方對客圍棊,看書既竟,置放床上,了無喜色,棊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
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屐齒是木屐底下之齒,多有兩枚,以行泥地。張大千畫蘭花題句云:「丙子二月二十五日寫時盆蘭方開,此在海外至不易者。予素
怯畫蘭,此際乃如謝公屐齒之折,忘形可笑。」老人童真忍都忍不住了。我近年留意中外老人言談舉止,最怕看到他們出醜,自甘墮進「壽則多辱」的圈套。這樣胡
鬧的老人名利場上多,老百姓裏少。傅青主筆記說:「老人與少時心情絕不相同,除了讀書靜坐如何過得日子。極知此是暮氣,然隨緣隨盡,聽其自然。若更勉強向
世味上濃一番,恐添一層罪過」。傅青主是傅山,明清之際思想家,山西陽曲人,明朝亡了他衣朱衣,居土穴,養母至孝。康熙詔舉鴻博,役夫舁其牀至北京三十里
拒不入城,以老病上聞,詔免試放還,特加內閣中書。博通經史諸子與佛道之學,兼工詩文書畫金石,尤精醫學,太原古晉陽城中有賣藥處,「衛生堂藥餌」五字是
他的手筆。打破儒家正統之見,開放子學研究之風,罵宋明人注經只在注腳中討分曉是鑽故紙,是蠹魚,笑道學家是「奴儒」,是「風痹死尸」。傅山篆隸正草樣樣
精,愛趙松雪董香光書法圓轉流麗,稍稍一學居然亂真,不久又學回顏真卿。論學書之法說「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我想要傅青主
的字要不到。幾十年前台北看到一幅極佳,友人替我議價,一來一去才一宵,有錢人買走了。至今遇到愜意的尺寸都太大,掛不起。扇頁碰到二三件,不踏實,不敢
要,聽說坊間贗品多。昔日簪纓門第多舊藏,好東西不少,難得放出來。《故事》裏寫的蘇二小姐藏品我至今難忘,沈茵說人老早在美國了,前些年放出一些到大
陸,珍品還守着。聽說她有個兒子是畫家,畫油畫,天份高,起初幾家畫廊都看好,推了幾年紅不起來,意志消沉,終日酗酒。藝術真難,天份加用功加技巧加創意
還要看命數。法國大畫家馬奈畫作起初都遭譏,運道來了波德萊爾提點他,左拉推許他,馬奈終歸是馬奈。這樣宿命之論沈茵說蘇二小姐相信,她公子不信:「信
了,心中也許好過些。」南宋名將孟珙出巡,漢江上遇見一個漁父壯貌奇偉,一經詢問,兩人生辰年月日時都相同。漁父堅決不跟孟珙去做官,說:「富貴貧賤各有
定分,某雖與公相年庚相同,然公相生於陸,故貴;某生於舟,水上輕浮,故賤。」《兩般秋雨盦隨筆》引《宋稗類鈔》還說,司馬光八字與洛陽一老人符合,窮達
卻不同,說是因為「南北之分,水陸之異」!柳存仁先生說那真是形式邏輯說的「丐詞」了。丐詞是「竊取論點」,是「預期理由」,把未經證明的判斷當作證明論
題的論據。柳先生學問大,通儒通釋通道,八字命理懂得也深,聽他談天談到這些古籍故事很有趣,結語總是科學得不得了。我和蘇二小姐暌違多年,記憶中還是
《故事》裏那股媚韻那份嫻秀,還有風中飄散的長髮。四十多年往事。她喜歡讀我寫西洋舊書小品,托沈茵買了我好多本文集,不久還告訴沈茵要我看看美國小說家
約翰.丹寧John Dunning的小說,說是寫舊書懸案,很好看。我讀了《Booked to
Die》,寫得很新奇,書肆乾坤熱鬧得很,得了美國書籍大獎,一九九二年暢銷書。手頭還有一本《The Bookman's
Wake》匆匆看了一下,美國爵士味道濃,情節緊湊,一部愛倫.坡《渡鴉》害慘多少人。丹寧是初版舊書專家,在丹佛開舊書店開了好幾年,小說寫紅了才關
張。聽說他也主持電台節目,研究美國電台史,寫專書,也許出版了。二○○六年沈茵說二小姐讀了我寫的竹刻願意騰出幾件竹雕廉價賣給我。竹雕價格步步上揚,
我不可害她吃虧,婉謝了。她家幾件二喬並讀圖筆筒我印象最深,帶吳之璠款那件比上海博物館的館藏更精美,陽文七絕一首刻得好極了。這個題材清代竹刻家刻得
多,有優有劣,我家舊藏一件賣掉了,後來又收進一件小的,乾隆工,跟二小姐家那件刻工尺寸相仿,也無款,沈茵說連竹子顏色都近似。竹雕終歸好玩。碰見名家
名器買不起留一張彩色照片清賞半宵也過癮。王世襄先生說明代家具之外他最喜歡竹雕。王老生前與武漢竹刻家周漢生通信論竹刻藝術五十多封,周漢生和何孟澈正
在整理謄錄,準備出版。王老為復興中國竹刻藝術做了大貢獻。周漢生更是當代竹刻大家,作品超越明清高手,真了不起。這批書信集是曠世文獻。何孟澈收藏當代
竹刻最多。我家周漢生作品只剩三件了。我和漢生同齡,總想着請他給我刻一件二喬並讀圖,不敢說。我們都年邁,最怕為人役使,命題需索。文章書法如此,雕刻
竹器也一樣,「老牛破車不勝其辛苦了」,臺靜農先生說的。美國傅玫春節來電話拜年,談起中文讀書界近年追慕初版追慕毛邊追慕限量版本,她勸我自選十篇稱心
的小品找畫家畫插圖印成袖珍小書,手工佳紙精印五百本,一一編號,作者和畫家簽名,部份預訂,部份在網上拍賣:「西方老早有私人小出版社專出這樣的小書,
一出版便是速成珍本了,instant
rarities,藏書家爭相購存,書裏加些原稿製版更好玩。」傅玫說《戰地春夢》一九二九年出過這樣的版本,限印五百一十本,海明威簽名。一九三七年斯
坦貝克《小紅馬》也出過。還有荷馬的《奧德賽》。她說她樂意飛回香港替我操辦。我一聽嚇壞,太麻煩了:歲數大了怕麻煩,怕多事。幾十年裏幾百萬言篇章我不
敢選:最稱心的還在襟懷裏醞釀。曹雪芹祖父曹寅有兩句詩寫得真好:「稱心歲月荒唐過,垂老文章恐懼成」!筆墨結緣半輩子才悟得出這十四字忐忑。曹寅的《楝
亭詩鈔》我找遍書齋找不到,幸虧昔年筆記堆裏錄了他一些佳句。《四松堂集》倒還在,線裝典雅極了,一九五五年文學古籍刊行社編印,說作者敦誠是曹雪芹好朋
友,詩文中多處關涉曹雪芹,是了解雪芹的重要參考資料。敦敏的《懋齋詩鈔》也還在,也是古籍社編印的。連富察明義的《綠煙瑣窗集》我都有,裏頭收《題紅樓
夢》二十首。這些線裝都只印兩千一百本,一律淺灰色書封。公園裏那位袁先生說他年輕的時候收齊文學古籍刊行社編印的線裝書:「選得好編得好印得好,線裝精
緻輕便,功德大得很!」那天晚風料峭,是深秋,滿園落葉彷彿初校文稿的錯字,掃都掃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