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25日星期四

許知遠: 香港媒體與中國 




香港媒體對中國除去快感的揭露與控訴,能清晰描述與分析,是更重要的挑戰。

嘉咸街的排檔收攤了。我喜歡那裏的辣炒蜆子、生力啤酒、還有從鍋裏冒出的白色蒸汽,它們總緩緩向上飄到夜空中,使環繞的高樓中有一種不可捉摸的浪漫。

週日午夜的香港,一切都結束得太早。它也像是這城市的特性,多少放縱都要戛然而止,不能破壞它舉世罕見的效率。

對面便利店中有啤酒與泡麵,短袖警服阿Sir經過時,請我們壓低一點聲音。回歸十五年了,大陸客塞滿廣東道上的名牌店,普通話佔領了中環的金融公司,西環中聯辦取代半山的港督府,這城市失去了神秘感。在我們匱乏的青春期,李修賢扮演的督察、狄龍的黑道義氣還有鍾楚紅的美娒,都是我們逃離現實的窗口。倘若二十年前,我們見到這樣巡街的阿Sir,該會是怎樣的狂喜!

我們長大了,好奇心減退了,香港的另一番意義卻突顯出來。我們剛從外國記者協會出來,一本雜誌的創刊酒會在那裏舉辦。在這本雜誌的封面上,千萬個胡錦濤排列在天安門廣場上,他們都一襲黑西裝、左臂佩紅袖章、在毫無表情上的面孔架著一副墨鏡……它像是「駭客帝國」與「江南style」的混合體。它也是我們時代的象徵嗎?這是個平庸複製的年代、也是一個壓抑卻荒誕的年代?

除去這「十八大綜合症」的封面故事,雜誌中還有台灣的蘇貞昌「國共皆不復主流」的訪談、香港鄭經翰被中止的電台的報道……看得出,它想創造出這樣一個兩岸三地的中文平台,它要批評專制制度、創造一個自由中國。

倘若套用台灣民主化的歷史,你很可以說,這份雜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份「黨外」雜誌。是的,香港機場上充斥著政治窺探式的書刊,死去領導人的秘史、失勢者的個人辯白、太子黨的權鬥與情婦們,儘管中國常被描述成二十一世紀的領導者,但它的政治仍散發著強烈的宮廷味道。這無邊的、不受制約的權力,因為絕對性、隱密性而更顯神秘,更充滿了誘惑力。這個民族喜歡說自己是一條巨龍,但更可能是,它像是黑暗中的巨蟒,它殘酷、冰冷,卻有一種邪惡的魅力。人們詛咒這條巨蟒,又沉醉於它。我很好奇,那些在旅行箱塞進幾本這樣的政治書刊的人們,會以怎樣的心情讀完這些經常是胡拼亂湊、流言推測彙聚的劣質作品。它有一種觸碰禁忌的快感,一個政權的垮台常與此相關。在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的研究中,最終導致法國大革命的不是盧梭、伏爾泰的擧蒙思想,而是類似《路易十五的私生活》、《杜巴利伯爵夫人軼事》這樣的政治與色情混雜的暢銷書,它們徹底摧毀了王權的神聖性,令一切反抗都成為可能。而在香港機場中,這些滿是權力與美色的圖片與聳人聽聞的標題的雜誌與書籍,也將剝離中國共產黨殘存的遮羞布嗎?

僅僅把政治作為消費,很難帶來真正的改變。除去充滿快感的揭露與控訴,能清晰的描述與分析,則變成了更重要的挑戰。這本新創刊的雜誌,是第一本試圖融入專業新聞素質的批評性政治刊物。即使在對共產黨進行最無情的批判時,它也試圖表現得客觀、公正,有著來自一線的採訪(儘管,它還並不那麼成功)。

但它未來的命運,必然坎坷重重。在一個如此依賴中國市場的香港經濟中,它該怎樣找到足的廣告資源來支持它的開支,它在內部結構上又存在著先天性的弱點,一位過分試圖獲得政治影響力的投資人,它的出版人似乎仍未完全從共產黨的破壞中擺脫出情緒,它的主編正流亡歐洲、只能通過電話表達感受,而實際操作的一群充滿理想氣息的青年人面臨著顯著的經驗不足,這雜誌的清晰的反對聲音,也必定讓他們在中國陷入明顯的絕境。這種合作能持續多久,不管是政治、商業還是內部管理困境,都讓一切毫不樂觀。

但這個夜晚,先不要理會這些吧。坐在空地上的朋友,正是這雜誌的編輯與支持者們。他們有的老流亡著,自從一九八九年之後再沒能回到大陸;有的要展開新的流亡,不知下一站是洛杉磯還是台北;還有來自北京的遊蕩者;做這份雜誌的記者也意味著不可避免的危險,他也不曉得這份工作能持續多久;有的來自台灣,他們對於中國正在發生變化興趣濃厚,期望能把台灣轉變經驗帶到中國……

我們喝酒,相互打趣,卻又不真正討論中國的未來,我們表面歡樂,卻又心事重重,說不清是為這個國家未來,還是為個人的處境。沿著彎曲的小路而上就是孫中山博物館,個多世紀前,孫中山與他的朋友在這一帶遊蕩,他們被稱作「四大寇」。這在當時一定是個無傷大雅的戲謔,他們身處中國邊緣,誰會在乎他們言行?但他們最終卻成功了,不知道是必然、還是偶然,他們突然被視作變革的推動者。他們因邊緣而擁有特別的力量。

這一幕會再度重演嗎?誰也不知道,誰也缺乏信心。不過,就在今夜,忘記這一切吧,讓我們就這樣沉浸在這中環的夜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