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認不認識簡體字,本來不是什麼問題。如果閣下跟大陸天天做生意,有利潤的動力,不必叫你學,你早就會自己學。
如果你今年七十多歲,早已退休,閉目養神,家裏有個孫子,你身為一家之主,叫小孩讀唐詩,而且只許他讀正體直排的線裝本,也不須要教育局長吳克儉派一個街坊組長大媽來敲門,嚕嚕囌囌你們兩爺孫的「思想工作」:讀唐詩,最好讀簡體呀,因為只有用簡體字的,才是「中國人」呀……
但中國人崇拜權力,像香港科技大學的什麼經濟學教授一樣,留學美國,但誅心論的基因,依然秦始皇中國,還是戒不了上門做街坊八婆組長,像電影「芙蓉鎮」裏那個地委女書記李國香的那種角色。你撒泡野尿,呼吸一口空氣,都是政治化的行為,他會嘮嘮叨叨的給你「定性」:拒絕寫簡體字、堅持用正體的,就不是他所聲稱的「中國人」。
簡體字摧殘了中國文字的結構邏輯,「刀削面」、「麻婆豆付」,不是由甲骨文演變到楷書之「進步」,而是文明倒向矇昧的退化。經濟學教授不是中國文字學者,不是你那科學術,一撈過界,即發反智之論。
正如本人日前指出:如果你到今日還有興趣做「中國人」,很好,但中國人的定義權、質檢權、批發權,一定要由自己嚴密掌控,不讓這等教授今天說「不使用簡體字你就不是中國人」,明天又說「不會說普通話,只講粵語,也不是中國人」。一個印把子,勿讓這種人抓在手裏,把你像從大陸運來的活豬,喜歡蓋這隻,這隻就通過檢疫了,不蓋那隻,那隻就是瘟豬了。
因為染上思想瘟疫的,是他們自己。中華民國的馬英九,領導台灣,就是不用簡體字,現在,你敢說他馬總統不是「中國人」?但「統一台灣」之後,他馬英九的「中國人」資格,就不由他自己定論了。亞洲國家多獨裁,像赤柬,因為多幫兇,這種教授,今天多可笑,時勢一變,就會吃人。
陶傑: 無端端發達
大陸作家莫言榮獲派發諾貝爾文學獎,引起一場內戰。莫言是官方認可的作家,抄錄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因此被視為御用喉舌。但諾貝爾文學獎毫不理會,以作品為標準,認定莫言的小說,揭露中國文化土壤黑暗、反抗中國傳統有功,硬是把那幾百萬人民幣塞進莫言手裡,讓他買大房子。
諾貝爾文學獎一向是中國文人的世紀至痛。據說魯迅和老舍都曾被考慮,但皆沒有成事。諾貝爾文學獎為何垂青魯迅和老舍?許多人卻不甚了了。首先,魯迅是批判中國基因的先驅,他的小說《阿 Q正傳》、《藥》、《狂人日記》,與莫言的《檀香刑》、《豐乳肥臀》等一樣,對本國人士之醜陋面,尖銳嘲諷,不留情面。老舍的《四世同堂》、《駱駝祥子》,文筆雖無魯迅之辛辣,一樣是描寫中國基層百姓生活之痛苦。
最近逝世的演員關山,是華語片第一個在歐洲國家獲得「最佳男主角」的人士。關山得獎作品也是魯迅的《阿 Q正傳》改編的電影。在片中,時年二十多歲的英俊小生,剃一個光頭,滿身癩皮,梳一條清朝的豬尾巴小辮子,嬉皮笑臉,擠眉弄眼。此一西方眼中典型的「支那人」(
China Man)正符合瑞士電影評委的心意,吳楚帆和張瑛,不可能捧個獎回來。
半世紀前的遊戲規則,至今一點也沒有變。莫言的小說與魯迅的精神同路,由於今日大陸早無魯迅時代的言論和創作自由,因此隱藏得更深。一般中國人看不出來,評審那幾個白人,有一個眉精眼企的馬悅然,對中國人性格深為了解,這些人又豈會看不出?
莫言的小說,像張藝謀早期的電影《大紅燈籠》、《活着》、《搖到外婆橋》等,篇篇都是反共作品。但莫言的文筆反共反華之餘,還有一股中國文人從來沒有的黑色幽默。寫清末民初的凌遲處死,莫言帶着嘲笑的眼神旁觀,對死者毫無同情,以「畜生」來形容死囚,這哪裡有半分「人道關係」?但文學藝術的奧妙就在這裡。據說「愛之愈深,恨之愈切」,莫言對他的小說世界裡,種種中國可憐角色,寫得愈冷峻、愈保持距離,或許愈是他「愛國」。但更有一個可能,或許是他根本看破這個國家民族的死活,他不再放在心上。
沒有必要再揣摩動機。文學作品一旦印行,不再屬於作者所有。莎士比亞創作《奧賽羅》是何動機?是同情劇中的黑人將軍奧賽羅被奸險嫉妒的小人伊阿高所害,還是覺得這個黑鬼是「彼得定律」的犧牲品,莫名其妙身居高位,卻沒有判斷常識的能力而活該?莎士比亞早已成為塵土,研究動機是沒有必要的。總之「奧賽羅」是偉大的作品,殆無異議。
至於《馬克白》寫蘇格蘭王被篡位,野心家奪權,又算不算當時莎士比亞討好伊利莎伯一世,對蘇格蘭的「抹黑」?因為蘇格蘭女王瑪麗,是伊利莎伯的政敵。莫言在得獎後申辯:「請讀我的作品再判斷。」這句話沒有錯。他有太多的苦衷和難處。
至於指控莫言抄錄什麼文藝座談會講話的毛澤東撒旦經,也沒那麼簡單。當年的郭沫若以最肉麻的言詞來歌頌他的主子毛澤東,難道都是肺腑之言?郭沫若的頌詩用中國文字最誇張極端的字眼,歌頌「紅太陽」,不惜把自己以太監和第一文奴之姿態包裝上市。今日看來就會明白郭沫若在「無恥」之餘,實際上扮演了一個「角色」,這個角色不但令他在中國三千年來最黑暗的暴政下苟存性命,而且留下了一大堆黑色幽默的扭曲讚頌之作,為中國人的愚昧留下最佳見證。
明乎中國文人六十年來的處境,也就不會苛責莫言之抄寫。不錯,你有不抄寫的自由,但在鄰近地區,閣下身為中國作協副主席,若敢抗命,就有許多雙鐵做的小鞋子慢慢給你穿。或許莫言不想與統治者正面交鋒,因為他的作品已經是最凌厲的反抗。一般中國讀者看不出來,但心水清的瑞典評委看出來了。
莫言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是以瑞典為首的「西方反華勢力」,很含蓄地往中國臉上摑一巴掌。莫言小說裡的世界:劊子手、流氓、土匪、妓女,和許多面目心靈扭曲的中國可憐蟲,匯聚成一個血腥淫賤的罪惡世界。經白人諾貝爾獎一題名,聲價十倍,翻譯成多國文字,西方讀者就可以在莫言的小說了解所謂的「中國」是怎麼一回事。
中國的文藝創作人,由張藝謀開始,把醜陋的生物當主角,這是對前三十年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反抗。樣板戲時代,中國小說和電影的男主角高大正義,不是革命領袖,就是解放軍排長英雄。毛澤東死後中國作家的反抗,最有力的辦法,就是把《延安座談會講活》定律全部推翻:你不是只准我寫農民嗎?我就寫農民最醜陋的一面。日本戰後的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以至今年差點得獎的村上春樹,筆下的日本淒美而文明,即使超現實,也絕不寫醜頌劣。如果我是中國大陸官方,就不會第一時間眉開眼笑而道賀。
因為連共產黨今天也沒有從前的水準。毛共時代還有一個姚文元,連陳伯達、康生和毛澤東本人,也是文藝專家。「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此一發明,今日有人發揚光大。莫言的作品,文字雖然囉唆,其中的色情和血腥,當初面世,也為滿足低層農民,低消費的地攤閱讀而設,沒想到無心插柳,成為文學界的趙本山,而且得到西方欣賞,此一事件,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黑色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