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張鐵志: 韓寒的對與錯



早有人說韓寒是這個時代的魯迅,他果然不負這期待,開始談起了革命、民主、自由的宏大命題,並引起了廣大爭議。

韓寒的主要命題是「暴力革命我們都不願意發生,天鵝絨革命不可能在近期的中國發生,完美民主不可能在中國出現,所以我們只能一點一點追求,否則在書房裡空想民主和自由憋爆了自己也沒有意思,改良是現在最好的出路。」 不可能出現天鵝絨革命,是因為國民素質低。所以當務之急是提高國民素質,例如,錯車時不開遠光燈。

韓寒是對的:一場革命確實可能帶來新的獨裁者,也未必能帶來民主。

但韓寒也是錯的,首先,革命不是人民要不要的問題:民眾可能會起來去街頭抗議,統治者可以選擇鎮壓、妥協,或者抵死不從,最後下台──最後一個選項是天鵝絨革命或者埃及的廣場革命;所以關鍵是民眾與統治者之間的博奕。其次,之後的新政權是否是真正的民主,端視政治制度的設計以及社會力量的強大;例如埃及革命之後確實沒立即出現美麗的民主,但民眾繼續在廣場上為他們的理想抗爭。所以不論革命前或革命後,決定民主能否到來,都是人民力量是否夠強大。

這涉及到韓寒文章的核心:天鵝絨革命不會出現,因為民眾素質不夠。

韓寒在某方面是對的,他說,現在中國人的不滿都是關於個人利益,而不是普遍的自由或正義問題。

但韓寒是錯的。因為他說對私利的關注使得人民沒有力量:「最關鍵是就大部分中國人一副別人死絕不吭聲,只有吃虧到自己頭上才會嗷嗷叫的習性,一輩子都團結不起來。」。但一來,韓寒低估了民眾素質,因為從大連到烏坎、從城市到農村,中國民眾已經證明自我組織的能力以及關心公共利益的素質,不論是發電廠、PX或者被賣掉的集體土地,看起來是私利,但對當地社群來說,仍然是公共財。所以,但今天是在一個農村或一個城市為了權利被侵害而團結,誰能否定下一次若出現規模更大的問題或腐敗,他們不會團結起來可以給予政府壓力。

三來,正如他自己指出的,「我和他們的子女聊天時,互聯網和各種傳媒已經或多或少的打開了他們的眼界。所以我並不悲觀。」的確,時代常常是青年所改變的,看看今年從埃及到華爾街的抗議與革命行動。所以這個互聯網的世代可能正是當前改變中國的主力,而不用等到未來。

韓寒是對的,「民主是一個復雜,艱難而必然的社會歷程」,他這個擔心也是正當的:「民主不是適合不適合的事情,它遲早會到來。國民素質低並不妨礙民主的到來,但決定了它到來以後的質量,誰都不希望來個盧旺達式的民主,雖然這並不是真正廣義的民主。有時候緩緩來,有時候突然來。」

但韓寒是自我矛盾的,因為他始終沒有說,現在中國該如何提高國民素質。事實上,正是因為民主的復雜,所以現在需要不斷地透過民主實踐中學習,不論是獨立參選、是民眾抗爭、是成立獨立的NGO,或是社會的自我組織──這其實就是公民社會。沒有什麼真正成熟的一天,人民的素質就是在民主實踐過程中提高的。而在一個全能主義社會下,民眾必須在一切可能情況下去爭取人民的權利/權力,去壯大公民社會,而不要自我預設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因此,他的這句話更是矛盾:「給執政者壓力當然重要,但遺憾的是,執政者的配合更重要。」因為這沒什麼好遺憾地,要執政者配合就得給執政者壓力。

韓寒正確地認識到「改革和民主其實就是一場討價還價的過程,你不能盼著執政者看了幾本書忽然感化把東西全送給你。」但他更應該知道,如果你自己先繳械了,那麼執政者無論如何是不會把東西送給你的。

作者為台灣政治評論家,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