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對台政策撲朔迷離,表面維持中立,但時而似乎支持民進黨,時而似乎又支持國民黨。在2012年台灣大選中,無論華府如何否認或掩飾,各界認定白宮支持國民黨則甚為明顯。
何以故?華府的支持,以突顯對九二共識的支持為核心。前駐台北在台協會的半官方大使包道格,在此番選舉前夕來台,面對媒題大事贊揚九二共識,並指出,即使民進黨勝選,華府也會立刻派前代表來台,確保新政府找到方法來維系與九二共識一樣的局面。
長期以來,美國學界對於台灣問題頗感困擾,兩個極端都有。早期有論者質疑,當兩岸若往統一發展之際,美國應該怎麼辦?擔憂之情躍然紙上。後來馬英九上任,則引起兩岸過於接近的緊張。然而,民進黨可能卷土重來的可能性,卻引發陳水扁夢魘,於是便有棄台論之說。這種企圖一勞永逸的理論怠惰,不料刺激一干原本看似中立人士突然現形,他們明確反對兩岸過於親近。
華府支持馬英九連任的決定,棄台論者有同意的理由,反對棄台論者也有同意的理由。棄台論者會支持華府支持馬英九是因為,馬英九的兩岸政策有助於華府與北京之間的互動,不再受台灣問題的掣肘。如此與棄台的效果一致,而台灣又能保持繁榮和平,何樂不為?
但是,反對棄台論者也有理由支持馬英九連任,因為蔡英文對九二共識采取批判,對兩岸關系進入制度性的安排有所排斥,因此或可能導致華府與北京共治兩岸關系的窘境重演,則對台灣更為不利,也對台灣作為華府戰略棋子的價值產生貶抑。對於反對棄台論者而言,馬蔡二人之爭,可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不過,從整體考量來看,此番華府支持馬英九連任,其邏輯仍然是與棄台論者的邏輯較為接近。過去,華府運用台灣作為制衡北京的戰略棋子,一方面是台北方面自願,則華府大可在幕後操控,北京不能怪罪華府;另一方面是華府在台灣問題上松松緊緊的立場,等於制約了北京在其他方面對華府采取對抗或忤逆的彈性。
物換星移,北京如今已經是幾乎所有全球治理議程上所不可或缺的要角,遏制中國既不可能,也不恰當,反而是如何與北京折衝合作,才是華府考量其對中國政策的主要前提。換言之,將中國納入全球治理體系,有所貢獻,比制衡中國崛起,起碼在戰略上,兩者的重要性難分軒輊。
亦即,華府要考慮的不再只是北京的對美政策,而更是北京對全球治理的政策。將北京納入全球治理體系的中心思維,有兩個基本點:一是讓北京對於全球治理感到安心,願意參與,而不抱持懷疑或抵制態度;二是說服北京積極投入,減輕全球治理的成本,增加全球治理的能量。
華府應影響北京的全球政策
尤其是北京對第三世界的信用超過歐美政府對第三世界的信用,每每北京參加或退出的決定,立即影響第三世界國家配合全球治理的意願。故華府若要因應北京在全球爭霸,應著眼於影響北京的全球政策,而非執著於北京的對美政策,用全球架構套牢北京。
台灣問題作為華府制造北京困擾的戰術棋子,固然好用,不但台北求之不得,北京必然跳腳的反應也可以預期。然而,台灣問題作為華府說服北京共襄盛舉,接受全球治理體系取代主權國家體系,則必是莫大的敗筆。何況,進入全球治理框架後,同樣參與其中的台北,不是更獲保障嗎?而這點,正好是民進黨的思維。
台灣問題搬上議程的結果,必然會急遽提升北京對主權體系的高度保護,以及對全球治理體系的迅速麻木。假如華府認為全球治理比諸權力均衡而言,後者更適合做為規範中國崛起的架構,則就不能容許台灣問題攪局。就是這一點,奧巴馬縱使不采棄台論,其邏輯亦與棄台論雷同。
華府對於自己面對世局的理論角度尚不確定,現實主義的權力均衡觀點繼續專擅在理論界與智庫,但是全球治理的提倡卻也不惶多讓地席卷大學與政府的議程。華府對台灣的政策的依據,就在其對華政策到底應採治理或制衡,應破除主權疆域或堅守主權疆域等等的對立思維中,摸索辯證。
影響所及,對台灣獨立的態度也就出現搖擺不定,既希望台灣保持某種獨立性,對台灣未來維持開放與彈性,又害怕這樣的開放與彈性可能縱容了某種終極的方案出爐。
台灣的選舉制度運行有年,井然有序,選民對選舉程序已經形成顛撲不破的認同。更重要的,選民對於台灣的大陸政策也凝固成不可妥協的兩塊:一塊是高度同情台灣獨立,因而需要定期性的、像征性的對抗政策;另一塊是維持平穩的和解政策,以懷柔北京顏面需要為務實的選項。這兩塊的僵持不下,確保極端政策的難以出現。
這樣的好康狀態,不可能在一方固定執政的情況下永久維繫下去,故只要華府繼續糾纏在自己對全球治理與權力均衡的兩難中,便遲早會希望民進黨有朝一日執政,把華府自己解決不了的戰略選擇,在台灣搖擺不定的大陸政策中得到平衡。民進黨若持續強化其全球治理論述,多少可化解治理派的重度疑慮。
所以,要是華府日益趨向於全球治理,則國民黨的和解政策終將成為華府的長期寵兒。但是,由於世局紛亂,盡管對全球治理體系的呼喚不會間斷,某種本能性的權力制衡需要仍會不定期冒出,這則是華府爾後還會支持民進黨的契機所在。
作者是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