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月15日星期日

孔捷生: 再談張藝謀和《金陵十三釵》




北美媒體對《金陵十三釵》最尖刻的評論當屬《荷里活報道》的文章,直稱此片若在一九四二年推出,或可成為有效的「反日宣傳片」,而到了今天,它充其量是「低級噱頭」。若說最有見地當屬《紐約時報》的評論,認為此片敗筆在於把南京大屠殺濃縮於「性」,而疏離了歷史本身。

《金陵十三釵》敘事線索貫穿於日寇意欲對十三個女學生性侵佔,其間性羞恥、性想像、性奉獻都圍繞這條主線。一句話就是為民族而獻祭肉體的愛國主義,那些亡國商女的傑出前輩賽金花早在八國聯軍侵華時就身體力行了。

《金陵十三釵》競逐本屆奧斯卡,然而美國影評網站對《金陵十三釵》有好評者僅得三成,而以往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獲得好評的比率,均佔八成以上。最掃興的是,《金陵十三釵》竟也入圍中國內地評爛片的「金酸梅獎」名單。

對張藝謀冷嘲熱諷,並不能拔高全民藝術品味,更不能建設「文化強國」。張藝謀曾是中國電影的驕傲,他本來有望成為國際電影大師,他的《活着》被禁後,還拍過《我的父親母親》,此片已比《活着》後退一大截,卻尚有若干人性刻畫與歷史反思,然而只要思想專制文化不除,此路顯然走不下去。於是從《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張藝謀已完成了背向現實與人生的轉身,及至《英雄》,竟淪為大一統專制王權的貢品。欲知當代中國緣何出不了大師,張藝謀就是一個例子。

更可悲的是,專制越長久,土壤越板結,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就越低下。於是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斷無可能如歐洲片《鋼琴戰曲》( The Pianist)和《沉靜如海》(法文名字: Le Silence de la mer)那般,發掘被時代濁流所裹挾和驅策的納粹軍官之心靈掙扎,表現戰爭之殘酷野蠻未曾泯滅其人性與人道之心,亦未泯滅對人類文化結晶的崇尚熱愛。張藝謀更無可能像《讀愛》( The Reader)那樣,無情地剝開人心之陰暗面,那怕納粹集中營一個蒙昧獄卒之奉命行惡,其罪過也未必比人類本能的自私和卑劣那一面更惡。《讀愛》裏戰後對女獄卒漢娜的審判,其絲絲入扣的細節,無異於一場人性審判。

假使張藝謀真有這等思想深度和藝術氣魄,首先就過不了庸眾那一關,必定被愛國群氓的狂囂口水所淹沒,他們是民族仇恨和思想統制重軛之下的雙重奴隸,有「毋忘國恥」這一心理符咒在上,甚麼藝術甚麼人性,都是扯淡!他們對於「國恥」的強烈自我心理暗示,堪稱為對民族仇恨的一種「畸戀」。自不待言,對人類高尚文明既無鑑賞力也無精神追求的庸眾與群氓,正是這片冷土結出的果實。專制一日不除,中國豈止沒有大師,就連現代公民都無法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