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李登: 李鐵嘴




我爸人挺老派,老派得自成一派。什麼天主、上帝、阿拉、佛祖、媽祖、車公、黃大仙,都不信,六合之間,光信命。愛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人老了不由你不認命。」

人窮是命,三災八難是命,生老病死是命,便秘失禁是命,躲到蒲台島去都躲不了。遇上什麼大事,總愛占卜算卦。他懂易經,會占卜,這不奇,倒奇在小事也愛翻翻通書。這天要出外理髮,就先拿通書看看當日理髮宜不宜。是害怕剃頭被剃掉頭麼?這本吉凶寶鑒過年前,他都記得換一本新的。今年換了,來年又換,一本一本復一本,換足幾十年,就信命的脾性換不了,命換不了。

少年時他和幾個同鄉同學一同去考公開試,要是成績優異,能進一所名校念書。大夥兒在車站候車去考場之際,卻見一測字攤,有人提議何不乾脆用「候」字卜個卦,看看大家此行運氣如何?

測字先生說:「『候』字是『侯』字加『一』,是說你們當中『一』人封『侯』,只一個考上。」果然。考上的是當中那個子最矮小的,我爸。放榜那天老師高興得自掏腰包請他坐轎子回家,闔家上下都當他中了狀元。說是矮子,他登時躥高了三尺,一夜之間揚名聲,顯父母,四鄰八舍的惡犬見了他都噤聲。也許自那以後,他開始信命,愛算命了。

他愛給人算,也愛讓人算。從小算到老,從上海算到香港,走南闖北,一路算個沒完沒了。我媽說,你爸算得挺準,算一個,死一個:「我才不要他算,你們的姥姥,我的媽,就讓他算死!」曾有朋友大年初一託人找房子,指明非住「地下」不可。我爸歎道,這朋友恐怕來日無多啦。話還在耳邊,他已經住到地下六呎去。某港姐好端端的大美人,我爸在電視上才瞅她一眼,馬上批她命是兔子尾巴,長不了,結果她紅顏命薄。嘿,又中一個!百發百中,真比神槍手還要厲害,張嘴說句話,便殺人於無形。命改不了,他倒該改名叫李鐵嘴。可笑也可幸,李鐵嘴給自己算命從來都算不準,好幾次以為要福壽全歸了,倒走不了。說起來也是,哪有神槍手朝自己開槍的。

多年前,他是叫韋千里那個命理學家的常客。我們在北角那些年,跟這位先知還同住在靠近皇都戲院的璇宮大廈,一家子過得挺不容易。和一個能教人趨吉避凶的活神仙同樓而居又怎麼了?到頭來得着的還不是「吉樓出售」那個「吉」,即是「空」。Mamma mia!當真是命,我爸的命。

有天報上看到,活神仙在外地遇賊。人家問他,幹嗎避不了凶?早算到有此一劫了,他說,逃不了的。我爸撂下報紙哈哈大笑。笑過了,不久又上門找他去了,為的是我媽得了重病住院。大廈管理員瞪他一眼,問道:「找他幹嗎?」「不就是算命唄。」「韋師傅往千里外仙遊去啦!」
這一回,跟李鐵嘴可真真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