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寒食帖寫的是兩首寒食詩。第一首起句「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第二首起句「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幾十年前我的朋友老項在古玩街買了三塊玻
璃描了寒食帖,第三塊描到「雨勢」二字,底下三塊不見了。猜想是六塊拼成一盞六角形宮燈,三塊散佚了。描得很像東坡,古玩店老闆說是老民國手工,照真迹印
刷本描摹。
寒食帖歷經元明清內府和名家收藏,至少轉手十九次,八十年代才歸台灣故宮博物院收藏。五十年代初張大千願花美金三千元到日本買寒食帖,價錢議定了,大千親自
去日本交易,不料王世杰捷足多給美金兩百元買走了,寒食帖六則題跋裏最後一則是王世杰一九五九年題的。前面五則有南宋張縯,明代董其昌,日本人內藤虎,民
國顏世清和羅振玉。老項那天買了三塊寒食帖玻璃還買了兩幅玻璃畫和一個內畫鼻烟壺。玻璃畫是仕女圖,斗方尺寸。烟壺內畫一邊畫山水一邊題詩。老項那時候愛
玩玻璃,玩內畫烟壺,家裏堆得像雜貨店,他說《紅樓夢》裏也寫這些。晴雯服了藥,晚間又服二和,雖有些汗,還未見效,發燒頭疼,鼻塞聲重。
次日,王太醫又
來診視,另加減湯劑。稍減了些燒,頭還疼。寶玉命麝月取鼻烟來給她嗅些,說痛打幾個嚏噴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遞給寶玉。寶
玉揭翻盒扇,裏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有肉翅,裏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說:「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
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見怎樣,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腦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
得,好辣!快拿紙來。」我沒玩過鼻烟壺。早年南洋靜叔家裏珍藏一大堆,《紅樓夢》晴雯這段寫的西洋女子琺瑯盒子他有幾個。玻璃壺帶內畫內書的最多,清代內
畫大家馬少宣作品八九個,畫山水,畫肖像,寫詩詞,都精細。靜叔說馬少宣是回族,名氣大,達官貴人都愛收他畫的內畫烟壺,一件《八破圖》晚清最流行,畫殘
帖殘扇殘書殘畫,寓意破舊立新。倫敦英國友人哈里斯家裏也有許多馬少宣,還有周樂元,丁二仲。周樂元畫風雨歸舟內畫畫得好極了。博古盆景也好。丁二仲是紹
興人,畫吉祥畫題我喜歡。哈
里斯還有許多中國玻璃工藝品,模仿古玉器的玻璃製品多極了。還收玻璃畫,聽說都像內畫內字那樣反着畫,也不大,信封尺寸,鑲古
典黃銅畫框,塗赤金。畫的是西洋人物,有的穿中國古代服飾,老的是乾隆年間的古董,不老的起碼也光緒宣統,彩色艷麗,金線金花都用赤金,亮極了。前些日子
坊間看到一個,畫麻姑獻壽,麻姑西洋女子相貌,不便宜,不想要。認識哈里斯那年他是舊書店伙計,後來出去自己開雜貨店,壜壜罐罐舊銅舊鐵半古董真古董都
有,古舊燈飾越做越多,說是很好賣,七彩玻璃燈罩的座燈收進多少賣多少:「你絕對想不到,」他說,「英國人喜歡古典燈飾,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新藝術風格
的燈罩燈座都喜歡。」哈里斯說有一回他弄來兩盞中國清代宮燈,一位老太太買去掛在老宅院的遊廊上,過幾天還要買幾個,說是朋友看了都想要:「我沒有存貨
了!」哈里斯跟我的朋友老蕭是老交情,老蕭閣樓上兩盞玻璃掛燈哈里斯老早買走,玻璃上仿蔣廷錫的畫陳奕禧的字。蔣廷錫是康熙進士,大學士,工書善畫,水墨
折枝,蘭竹小品,都有韻致,畫塞外花卉七十種為宮禁所寶,真迹流傳極少,仿作多,代筆多。陳奕禧也是康熙年間人物,當過南安知府,書法著名,專法晉人,大
書條幅沉著渾融,小楷好看,媚而少骨,描在燈上漂亮。老蕭說中國人從來愛燈:「料絲羊角燦成行,簇帛堆絲錦繡裝。歲歲鐙棚變新式,鼇山結撰到西洋」。晚清
琉璃廠春游詩說廠甸出售的彩燈有料絲,有羊角,有紗錦,《花隨人聖盦摭憶》記那些燈已經參用西洋做法了。這首詩是鮑辛圃的詩。羊角風燈黃濬說是宮中常用的
燈,是南京人在北京的手工業,北方人俗稱氣死風燈,說風不能滅燭,直當氣死也。還說昔日玻璃未盛行,宮中用羊角風燈防火患。我在哈里斯舖子裏買過一對座
燈,北歐仿古手工,用了許多年,遷回香港那年戴立克拿走了。哈里斯跑遍歐洲獵貨,舖子歸美麗的夫人羅瑟琳打理。他一下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下在法國西部都
蘭,一下在里維埃拉,一下在比利時安特衛普,一下在挪威奧斯陸,一下又在法國東北斯特拉斯堡,有一回收進一箱子古董首飾聽說利潤大得不得了。一年聖誕節他
賣掉六本十九世紀小記事簿,赤金雕花封面,說是從前紳士淑女隨身帶的,精緻極了,其中兩本還鑲了紅寶石藍寶石,李儂買了一本,說家裏整個月開銷都奉獻給哈
里斯了。哈里斯了不起,劍橋高材生,畢了業到外交部當差當不到一年膩煩了,跑去舊書店當伙計,再跑出來獨自打拚,說是做了喜歡的工作,買賣心愛的東西:
「羅瑟琳容許我這樣任性這樣創業,」他說,「這點最重要。」他偏愛中國玩藝兒,精緻的都藏在家裏,不賣,清朝外銷瓷器多極了。羅瑟琳說有個英國貴婦看上哈
里斯一表人才,見了面又摟又抱,家裏中國瓷器半賣半送都歸了哈里斯,哈里斯怕她糾纏不清,帶着羅瑟琳上門說甘心認貴婦做姐姐,從此斷了她的念想。「這招真
靈驗,」羅瑟琳說。「你知道是誰教的嗎?是老蕭!」老蕭用的是《水滸》裏浪子燕青對付李師師的舊招,想不到也管用。上個月哈里斯和羅瑟琳去了一趟北京上海
台北繞來香港看我。好多年不見羅瑟琳老了還很秀麗。哈里斯發胖了,禿頭了,說舊貨店歸了兒子經營,貨源不足,生意沒有從前好做:「舊東西都在舊派人家裏,
都捨不得放,市場上懷舊的人再多也沒用,他們照不到老歲月的燈影了,」哈里斯說。我想起老蕭家玄關裏掛的那副小楹聯:「月華連晝色,燈影雜星光」,唐代沈
佺期〈夜游〉詩,水竹村人徐世昌寫的,行書帶側媚之態,蠻好看。哈里斯這趟帶了好幾張羅賽蒂素描畫片給我,都是老年月的印刷品,有一張《艾達.弗農肖像》
哈里斯說五官最是典型的先拉斐爾派仕女,比簡.摩里斯深刻,幾十年前他賣了不少她的肖像畫,喜歡的人真多:「連老蕭家裏都存了好幾款。」他說台北住了六天
全靠老蕭朋友范先生伉儷相陪,仔仔細細看遍故宮博物院藏品,范先生還送了一幅蘇東坡寒食帖複製掛軸給他,附了寒食詩英文翻譯。那麼有名的書法又印得那麼
好,哈里斯說他早年彷彿見過,也許在劍橋圖書館裏,也許在夢中:「我真的見過!」羅塞琳眼珠子往天花板上一轉笑哈里斯那是飛行時差綜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