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2月9日星期日

彭礪青 : 朝鮮寫真 - 我們最純真




如果神話是集體心理需要下創造出來的產物,那麼現代國族的建構就是最主要的現代神話,在「權利」與「自由」高唱入雲的現代社會,神話將統治關係合法化成為公意的代表或種族的天性。這種神話即使是統治關係的核心邏輯,我們也把它視作理所當然,目睹南斯拉夫內戰的人們,很容易把民族主義當作共黨意識形態退潮後的替代物,或者被共黨意識形態掩蓋的原來國族意識。即使到了今天,我們討論朝鮮政權的時候,也會產生這些誤解,錯把平壤方面熾烈的反美宣傳和好戰行徑,視作一種純然的冷戰後遺。

事實上,朝鮮比蘇聯及其東歐集團更強調這種神話,甚至兩者的國家意識形態類型有着本質上的分別。美國朝鮮專家麥爾斯教授(R. B. Myers)寫的《最純潔的種族》,就試圖戳破康明思(Bruce Cumings)等左翼學者的觀點,他們認為朝鮮政權將傳統的「隱士王國」轉變成「蘇聯式烏托邦」。麥爾斯認為,平壤政府參照了日殖時期的種族主義宣傳,建構了一種新的軍國種族思想,他們明顯地承繼了日本軍國思想中關於純潔種族的神話,只是將日本人換成朝鮮人,將天皇換成金日成而已。為解釋這種神話的運作,與及它對外界的描述,麥爾斯憑藉他對朝鮮政治文化的認識,使用了大量朝鮮的油畫、宣傳語言及小說文本,為大部分毫不了解朝鮮的讀者填補了認知上的空白。

日殖時期遺物深化了的神話

此一種族原型原為加強日本在朝鮮半島的統治而設,當時日殖鼓吹「內(日本)鮮(朝鮮)一體」,醜化美國傳教士的行徑,以達成軍國主義目的。更重要的是,它把日韓民族描繪成純淨、潔白的民族,將(西方)世界視為污染;此外,它也試圖淡化中國對朝鮮的歷史影響。更有趣的是,這種愚民思想不僅是日本統治者的產物,當時的朝鮮知識分子都成為宣傳這種意識形態的民族主義者,這些思想後來成為了平壤政權加以利用的意識形態資源。

日殖時期的民族主義觀對南北韓的影響如此深遠,使他們對日本的刻骨仇恨,亦不若其反美情緒之深,這方面尤以平壤政權最為明顯,他們甚至將美國人繪畫成鷹鈎鼻的白種人士兵,嗜殺朝鮮婦女和嬰孩。而在其對立面的朝鮮人,則永遠是心思單純的受害者。在國族神話的製造過程中,敵我對立往往是核心,只有美國人的醜惡、殘忍和狡黠,才能突顯出朝鮮民族的善良、率真和純潔。而在意識形態宣傳下,朝鮮人民被描繪成率性、自然的民族,理性和紀律並非這個「獨特種族」的稟性。在這種解釋下,士兵違抗軍命、擅自與敵人周旋的行為不被譴責,因為這也是率性、純真的表現。這解釋了斷續發生的美軍或韓國遊客遭朝鮮士兵擊斃的事件,還有朝鮮外交官員違反外交禮節、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徑,以及金正日對於外交行為的要求。而金正恩繼位前為立軍功而突襲南韓天安號護航艦、炮轟延坪島的事件,也是一種「勇武」的表現。

以魔鬼襯托天使

此一種族特質不單對立於西方世界的現代理性,更反對馬列主義的國家理性邏輯,更促成有別於毛澤東、斯大林式父權獨裁者的領袖崇拜。麥爾斯指出,在宣傳油畫中的金日成將軍,是一個父母形象曖昧的親愛領袖,他往往敞開母親般的胸懷擁抱普通士兵,展現親切笑容。麥爾斯發現,朝鮮宣傳並不着重於「偉大領袖」以什麼方法解決實際問題,這種個人崇拜並非要把「領袖」塑造成有智慧和具科學思維,甚至像神一般的父權領袖,而是把他描繪成父母般的領袖,這是因為他來自一個純潔的民族。這種雌(天真)雄(理性)特質的差異恰好拉開了朝鮮與其他搞個人崇拜的共產國家之間的鴻溝。

理解這道鴻溝,對於預料朝鮮在開放壓力下的國家發展前景,其統治形式轉變的阻力,及了解脫北者及一般人民對自身國家及世界的印象,尤為重要。現在朝鮮成為地區核安全問題的關注焦點,它的極權社會成為許多相關暢銷書如《我們最幸福》的主題,西方自由主義觀點假設大部分朝鮮人民會像少數倖存脫北者般,想脫離自己的祖國。麥爾斯並不同意這項假設,他認為大部分朝鮮人民不會嚮往西方及西方化的韓國,即使信息流通使兩國邊緣的朝鮮人民接觸到愈來愈多的外國信息,這種意識形態仍然牢固地主導民眾的思想。

心繫領袖的朝鮮人民

我們知道零星脫北者例子,而且他們對「領袖」依然有濃厚的情感,金正日逝世時,朝鮮民眾表現的哀慟是發自內心的。我們一直以為極權社會的個人即使在外表上順從,內心卻保留了一定的異議和良知的聲音,朝鮮這個極權社會的典範挑戰了我們對極權社會與個人關係的常識。然而另一方面,這個政權比其他共產政權更迫切地需要建構統治的合法性基礎,因為隨着全球化帶來的開放風氣,朝鮮比其他獨裁政權更有可能因為合法性危機而崩潰。不過,憑藉着純潔種族神話,平壤政權得以透過醜化美國、不斷重構「領袖」特性、對勇武行為的讚美,以及因應時勢對韓國人民的解讀(如向國民對陽光政策作污蔑),令這個政權維持不死,即使沒有人能預見這光景能維持多久。

基於篇幅所限,作者沒法進一步對比朝鮮的專制體制如何比韓國更成功地維持種族神話的論述,然而作者卻清楚不過地顯示出,「種族純淨」如何作為種族神話的基調,因應時局變化而在加上主體思想、先軍思想,還有父母式領袖崇拜、咄咄逼人的外交手腕等內容,牽制所有國民的心智。「純潔神話」的核心離不開數百年來朝鮮民族受中、日、美、俄等強權擺佈的歷史背景,今日朝鮮在經濟上的窘境加強了它,這個「純潔種族」本質上是受害者,所以即使它表現出好戰的外表,它也自視為被侵犯者而非戰無不克的勝利民族,這與日本和德國的種族主義內容大相逕庭。

麥爾斯對意識形態的論述不單讓我們了解極權社會最獨特的一個範例,也幫助我們理解當代南北韓「拒外」意識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