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迎新,賀歲祝福,古今中西,概莫能外。每適歲除,賀卡撲扇着翅翼,在人們眼前翩來舞去,報告春的消息。
仁者壽。當二○一三年元旦的鐘聲敲響,周有光先生已享茶壽之尊。歷史上孔孟及皇帝老兒們也只不過七十三、八十四,而周有光卻壽登一百零八,好像「史無前例」。這或是上蒼對他的眷顧,還是自修的功德?
周有光是前清的遺民,但思想新潮,曾以三不(不過生日、不過年節、不寫遺囑)自律。期頤年後,每逢壽誕,晚輩族人、門生後學,時有送蛋糕、獻花籃、置壽宴
之舉,入世的先生只能隨遇而安。周有光桑梓常州,是我們的鄉賢。友人毛樂耕提議,周老茶壽人生難遇,我們送副壽聯「意思」一下。我說周老不喜於此,恭敬不
如從命;如若執意,不妨折中一下,送副嵌名聯吧。樂耕遂撰一聯,曰:
有恒有道有靈慧
光國光宗光學壇
朋友們皆稱佳作,說這是對周有光先生「有光一生,一生有光」的經典概括。請誰執筆呢,思來想去,邵燕祥先生是不二人選。燕祥素敬周老為師長,且擅書。我邀燕祥,燕祥一口應允,沐手焚香揮毫書就。燕祥是詩人,書法雋逸中蘊着遒勁,儒雅兼之風流。神形具備,悅目賞心。
上聯曰:「有恒有道有靈慧」。
恒者,久也、常也。周有光本一學人,喝洋墨水長大,早年學經濟出身,與黃金、美金打交道,中年奉命改業語言文字,做波潑摸佛遊戲;晚歲研究歷史,從故紙堆
中尋覓雲起雲落之秘奧。然先生畢竟一書生,業數變而道不改。先生是硯田的耕夫,不時將從業心得播種在方格壟畝中,以白紙黑字存世任人評點。鮐背之年,仍堅
持為《群言》雜誌撰卷首語,數年不輟,時有驚世駭俗警句顯現筆端。期頤年後,還陸續出版《百歲新稿》、《拾貝集》和《靜思錄》多部。我手寫我心,一刻不消
停。
道者,路、途徑、方向也,又曰道義也。周有光之道,崇尚人文,尊人權,主張人道,弘揚人性……總之將人字大寫,把人字寫端正。誠此或是他一生「有光」之
本。有趣的是一百零五歲時,他還出版了《朝聞道集》(新世界出版社,二○○九年版)語出《論語》(朝聞道,夕可死矣),諒是他對道之尊重與渴望,真不愧為
是位學融中西,道貫古今的「道」人。
靈慧者,靈敏睿智也。周有光慧眼如炬,洞若觀火。他理智、豁達又幽默。他自言是個素人,有顆平常心。他理智,面對滄桑世事「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
怒」,以一顆淡定的心,坐看斗轉星移。一百零七歲時接受記者採訪時說:「別人都做五年計劃,我只做一年計劃。不過我相信,活到一百零八歲,我沒問題的。」
果不其然!他豁達,二○○二年他的老伴張允和突然走了,他最初很傷感,俄頃釋然,「我們結婚七十年,婚前交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兩
人中少一個人!她忽然離我而去,使我不知所措。後來我忽然想起,青年時候看到一位哲學家說:個種的死亡是動物進化的必要條件。我恍然大悟了,我已經九十八
歲,活到一百歲也只有兩年了,跟她同歸靈山,為時不遠,這是自然規律。這一想,我泰然了。」(二○○三年七月十日致筆者函)允和走後,他把整理她的遺著
《昆曲日記》當作最好的紀念。日記出版了,周有光又活了十年。他幽默,自嘲自己患有「多語症」。上世紀五十年代,全國政協請委員們看戲,周有光帶隻象牙望
遠鏡看戲,不時把玩,逗得鄰座眼饞,三番五次向他借。散場後,他問友人那鄰座是誰,朋友說是溥儀。周有光不露聲色地說:「早知道他是皇上,我就進貢給他
了。」眾人大笑,他卻一本正經。文革中,閑得無聊,單位有人戲出上聯:「伊凡彼得斯大林」,徵集下聯。周有光馬上搶答:「秦皇漢武毛澤東」。殊不知那年月
幽默要付代價的,他緣此被判為「現行反革命」,加之他有「前科」,是「洋翰林」、「反動學術權威」,數罪並罰,被發配到遙遠的寧夏勞改,差點丟掉老命。在
寧夏勞教時,他與教育家林漢達看守高粱地,無聊得很。林問:「未亡人、遺孀、寡婦,哪一種說法好?」周答:「大人物的寡婦叫遺孀,小人物的遺孀叫寡婦」。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對多語的周有光,老友聶紺弩曾作打油詩贈之:「黃河之水天上傾,一口高懸四座驚。誰主誰客茶兩碗,驀頭驀腦話三千。」
粉碎四人幫後,周有光在他那逼仄的蝸居作《新陋室銘》自娛。詩云:
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樹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魚群。
這是陋室,只有我唯物主義快樂自尋。
房間陰暗,更顯窗子明亮,
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卧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
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
二○○四年,周有光大病了一場,他以為大限已到,孰料又「活」了過來。我看望他時,他對我說:「佛家講,和尚活到九十九歲時死去,叫圓寂,功德圓滿了;而我的功德還不圓滿,被閻王打發回來了。」
周有光的靈慧或曰慧黠,還表現在創新上。他百歲後的雜文立意新穎,觀點獨特,往往穿越時空。諸如〈刺客列傳和現代恐怖〉、〈蘇聯歷史札記〉、〈後資本主義
的曙光〉等等。有對前蘇聯從崛起到解體的分析,有對東西方文明特徵及其融合、衝突的解讀,以及語言文字的形成和發展等,故有人譽他為「思想者」。二○一一
年,普獎得主華人攝影家劉香成邀周有光為其攝影集作序,周有光別出心裁,稱劉是「攝影歷史學家」,見證了「蘇聯最後一秒鐘」——指拍攝到戈爾巴喬夫宣讀蘇
聯解體講話稿時,最後一頁稿紙墜落的瞬間。序文只二○三個字,結句是:「戈爾巴喬夫宣布蘇聯終止的講稿,將永遠『漂浮』在劉香成先生的攝影『空間』,向全
世界的觀眾,為蘇聯的反人類歷史,作撕心裂肺的『懺悔』!」
歷史進退,匹夫有責。近年,國人振奮疾呼「愛國」,周有光又提出新觀點,謂「愛國,要從愛人類的角度來愛」……周有光晚年的文字間透發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由此而觀,下聯的「光國光宗光學壇」真是貼切不過了。
謹以此文恭賀周有光先生一○八歲華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