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時讀書,想不起打從何處見識過一個語彙:「自鑄偉辭」,當時心中的感受不外乎:「何其壯也!」居然有人能夠自己發明一個詞──顯然還是一個很了不起
詞。到上了大學修《文心雕龍》,才知道這四個字是劉勰的話,真正鑄了這個讓我過目難忘的「偉辭」的不是別人,就是劉勰。而我原先對於「自鑄偉辭」的理解根
本是錯的。《文心雕龍.辨騷》之中所指稱的「自鑄偉辭」,指的是屈原其人的人格、志行與創作,不是甚麼單一的詞。
可是畢竟我也自鑄了一詞。那是在與人討論「每下愈況」和「每況愈下」之源起與新變的時候,我寫了這樣一段話:「最令我反感的就是將俗說的『每況愈下』糾正為『每下愈況』。這整個過程充分顯示小知識分子讀書不能通透,卻斤斤自喜於一得之見的嘴臉。」
好了,麻煩來了,無論在大陸的博客網站或是台灣的部落格,都有人指正我用「斤斤自喜」一詞,說是沾沾自喜和斤斤計較不能混用。大約這指正的話裏最主要的意思是,成語不能自造,以免荼毒常言。
我之所以自造此詞,並非無意,而恰是在討論這個「每況愈下和每下愈況」的詞語時用用,頗合論旨。「斤斤」除了計較之外,還有明察、拘謹以及過分着意的意思。此處言「斤斤自喜」,正是點出那些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卻過分着意而洋洋自得者的嘴臉。
「斤斤」用在過分着意處也很常見,李清照〈《金石錄》後序〉有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人間邪?何得之艱
而失之易也!」王夫之《讀通鑑論.漢高帝》:「天子而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貧必在國;士大夫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則敗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積聚貽子孫,
則後世必飢寒以死。」在這一段論述之中,「斤斤」猶如節奏點,甚至可以比喻成反復迴旋的韻律之所繫,其意甚明,就是錙銖必較地在意、算計。
蒲松齡《聊齋誌異.錦瑟》:「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偽作騃鈍。」這就更清楚了,說的是這讀書人謹小慎微,不敢率爾任性。
這
些例子都說明「斤斤」是可以獨立使用的語詞,不必只跟「計較」廝混。若非開懷求知,而必欲計較「斤斤」不能接用「自喜」者,也可以想想:自己跟那些強指
「每下愈況為是、每況愈下為非」的人有些甚麼不同?在我看來沒甚麼不同,都是莊子所謂的「間間其知」、「詹詹其言」──也還是斤斤自喜而已。個人斤斤自
喜,以小知小言為滿足也就算了,偏偏很有些人把這種小知之言、小言之知當成大學問,這兩天又無事生非了一場。
台灣的教育部從一九
九九年開始搞「一字多音審訂表」,隨時召集來領車馬費打牙祭的學者們開會,會中規定某字須讀某音,某詞須從某義,如:全島中小學師生必須肅然遵循,一旦訴
諸考試,分數便誘導了是非──即使平時再怎麼都讀作「葛力」的「蛤蜊」,你也非注成「隔離」之音不可。前兩年說牛仔褲之仔必須讀「紫」,學富五車之「車」
必須讀「居」,這兩天那群來領車馬費的委員又開會決議,還是從俗罷!改回一般人所用所讀的「宰」與「車」罷。這些學者們為甚麼折騰?斤斤自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