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香港好像明天就要從中國分裂出去,從京官到港官都在談「港獨」。彷彿這個城巿過兩天就會打另一面旗派人到各國駐港總領館表達香港建國的背景要求予以承認,隔幾周遣人去聯合國總務委員會要求把「香港獨立」議程送交表決,提出以獨立成員身分參加明年秋季舉行的聯合國大會並且發表演說。
香港能獨立嗎?也許有人認為這是偽命題,不可能實現。或許有人認為我的質疑有主觀成分,不妨試試這樣表述:台灣有二千多萬人,有空軍海軍陸軍,有自己的經濟體和支持台獨甚力的李登輝。這幫人後面是日本撐腰,李登輝金美鈴都是吃日本米長大的台灣人。台獨有理論基礎,從和平台獨到激進台獨都有,蔚然大觀——前者是發表《台獨自救宣言》的彭明敏,後者有「引刀成一快」的黃文雄;前者在月黑風高之夜被美軍從特務環伺的寶島帶走,後者在康乃爾大學念書時曾在紐約行刺蔣經國未果。接下來的發展是:彭明敏無法獨立建國,李登輝當總統時連一句「台灣獨立」都不敢說,黃文雄之後去了日本變成作家,繼續紙上台獨。至於台灣,仍處東海一隅,仍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仍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天天唱。
中共忽然對「港獨」之說如斯緊張,讓人搔不著頭腦。「香港獨立」這句話到底有誰說過,倘是把高登網站的幾句發泄言論都算進去,那就未免太過文字獄了。陳雲的城邦論不是港獨,就算舞著港英龍獅旗的青年也只是用來泄憤,為的是對特區施政的不滿。這些港英旗幟和相關論述,應是今年初特區開始競選特首工程時冒出來,以尖沙嘴名店外的拍照風波為起點,再是奶粉黨猖獗,鐵路車廂小解大解,然後是樓房特貴大陸人買來熱炒,把簡體字繁體字之爭也計進去,仍很難令人相信這些皮相之談都算港獨?
指摘搞港獨 不啻文字獄
一個地方脫離母國獨立,不是簡單的事。台灣自從兩蔣死後,台獨意識從地下轉而地上,李登輝放下岩里政男的日本名字變成中華民國總統,可是他除了提出「兩國論」就沒有別的。這不僅是因為中共幾十萬大軍隔海虎視,而是美國不願意,這就造成縱然日本政客亟欲台灣獨立,可是美國不准就是不准。美國很霸道,是世界警察,他要你台灣獨立時,你如何不願意也得服從;他不許你獨立時,你跪地他也不依。歷史上,美國曾經很想台灣獨立,那是五十年代中葉,美國當時覺得台灣小朝廷偏安江左沒意思,要牽制中共就不如獨立。那時蔣介石在台灣手執軍政大權,天天想反攻大陸,要他獨立,豈不等於要他從此與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河山揮淚永別。老蔣是民族主義者(否則的話,哪會和日本人打足八年?),要在他的歲月台灣獨立,根本不可能。但美國人很想,千方百計要搞走國民黨,老蔣出身軍旅搞過情報,這些事比誰都玲瓏剔透,一下子把幾個將軍整鍋端,其中最著名的是孫立人將軍,拘捕關押,用的罪名是「窩藏共匪」。有說法是台灣情治機關截獲孫立人與美國有「不正常聯繫」,從此以「監護」之名監護孫將軍三十三年,到蔣介石兒子蔣經國也百年歸老後始釋放,牽連部眾三百餘人。
孫立人案是冤案,蔣介石以密令拘捕孫將軍,是因為懼怕第二勢力的美國在台灣成勢,因此下狠招戕害抗日名將,以斷美國後路。一九五八年金門炮戰,後來中共自揭內幕,原來是中共與老蔣隔江演雙簧,因為只要台灣的金門與大陸的廈門炮來炮往,即說明這塊地方仍是國共內戰延續,以此證明台灣是中國一部分,外人不得拉走台灣。兩年後的美國總統大選,美國政客露出馬腳,甘迺迪與尼克遜舉行人類史上第一次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甘提出要蔣介石放棄金門和馬祖。美國的說法是,無謂為這些戰略價值不大的島嶼枉花軍費,結果甘迺迪上台後不到兩年死於行弒,金門一直長留國府手上至今。
美國不計不成一計又起,中美一九七九年《建交公報》有伏筆,美方在中文版本用了「承認」(recognition)一個中國的字眼,但在英文版卻用了「體認」(acknowledge)一個中國,為日後美國對台灣獨立留有更大空間。以中共的小心,何以咽下美國人的花招,一個說法是,一九七九年中共百廢待興,急於與資本主義世界最強國建交,便於四個現代化建設,二是堵塞台灣國際空間,於是善於鑽營的美國人在最最關鍵的一個字眼佔了上風。世界局勢發展至今,美國暗下仍有人希望台灣獨立,但中共必然兵戎相見,對美國來說極不划算,除了撕破臉皮,更重要的是,一旦開火,西太平洋即成火海,美國盟友南韓日本海路必絕,坐以待斃。因此美國九十年代已知台獨不可行,台獨運動在文化大革命中共大亂之時沒有成事,錯失黃金機會,如今勉強為之,只有中美核戰一途。
連美國都不敢給台獨撐腰,中共對香港幾個青年揮舞旗幟就感冒,大驚小怪。台灣土地上沒有一個解放軍尚且無法獨立,香港不僅土地上有共軍,深圳河以北還有更多共軍,沒有人會笨得要獨立。然而北京和香港的一些人為何如此緊張,先是惡言警告再是抬出民族大義,有一種說法是要為《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開路,也有說是讓中共更多插手香港。我不知是否如此,但從八十年代香港前途談判迄今這三十年,中共就「港獨」之說反應最大就這一次。八十年代中共國力遠不如今天般崛起,當年留意時事的都知道,鄧小平說回歸只換三樣﹕特首換港督,五星旗換米字旗,解放軍換英國兵,連「愛國愛港」人士建議太子道公主道改名,都給港澳辦官員批得狗血淋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緣何回到中英會談前的舊日子,這一變,牽涉的是如何體待香港社會的變化。
香港的獨特 珍而重之
細心閱讀社會上被認為涉及「港獨」或接近「港獨」的言論,必然會看出一點,即強調香港的地位和本質,簡而言之,是香港不同於大陸任何一個省巿。在《中英聯合聲明》框架下,香港有自己的發鈔系統,香港有自己的護照,香港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是與大陸不同的三點。這三點是顯性不同之處,隱性的不同之處,是香港人珍而重之的核心價值,從言論自由到出版自由,乃至於法制法治。前三者,《中英聯合聲明》寫在其中,至於後三點,更多的是中共領導人以形象化語言說出來,鄧小平說過「共產黨是罵不倒的」,此之謂也。這些只有香港擁有並寫在小憲法《基本法》裏的文字,形成了香港與大陸截然不同的獨特之處。
香港社會華洋雲集,是極其寶貴的混血文化,中共第二代領導人是珍惜的,第三代領導人也明白這是獨一無二,李瑞環的「紫砂茶壼論」便是公開要求香港保住原有特色的名言。木匠出身的中共領導人有此高瞻遠矚,不僅是個人水平高,而是政策的寬鬆帶來的大模樣。香港就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後的十五年,用這種獨特的身分走過來,今天在香港堅持以《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教義心態對待今天的自己,是完全說得過去且絕無問題。香港這些獨特價值,包括「共產黨是罵不倒」,想不到到了今天成為一些人視為「港獨」的證據,不僅令人遺憾而且憤怒,因為事實並非如此,昭昭在目,倒是當年的寬鬆虛懷都丟到爪哇國去。
中共對台灣的生死判別,有三條是不可踰越﹕一是台灣獨立,即所謂「一中一台」;一是自稱中華民國並進入國際組織獲得席位,即所謂「兩個中國」;一是既非公開宣布台灣獨立,也沒有搞「兩個中國」,而是隱性的自我獨立,被北京稱為「B型台獨」。這三者都有後台,八十年代前是美國,八十年代後至今是日本,其中以日本的野心最大。至於「港獨」,誰會是後台,是連台灣也沒法完全操控的美國,抑或是語言文化都歧異的日本,還是港英旗所代表的英國?美日想的是大事,可能若干年後三國海軍在東海大打一仗,但必然沒計劃這刻與中共為一個叫香港的小地方獨立而翻臉。至於英國早就是歐洲二流世界三流,裏通「港獨」,說都沒有人信。
特立獨行 自外於共產中國
拒絕水客不想融合舉港英旗,如果硬要和「港」和「獨」兩個漢字拉上關係,我只能說這是「獨港」遠多於「港獨」——一個特立獨行並自外於共產中國的香港,而不是獨立的香港。如果以上述中共對待台灣的三個標準閱讀,現下的香港三者都不是,既不可能是明擺的「一中一港」,亦不會是暗渡陳倉的「B型港獨」,既是如此,大費周章從來而來?以中共的話來說,這是把「一切不穩定因素消滅於萌芽狀態」,舉起港英龍獅旗在某些人眼中,可以放大到變成「港獨」,便是因為哪怕只有百分一的可能發展成不穩定因素,都可能出事。這一刻,香港尚未見對中共來說「不穩定因素」的土壤,但放遠一點看,比如說,特區行政長官直選。下過圍棋的都知道,開局一子既下,很多時是到中盤才起作用,中共看香港問題是從遠處看的,「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便是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