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陳劍青以來,幾乎每次見面或通電,他都會有新發現的「規劃陰謀」告訴我,「政府鶽家講緊個×××項目,第日其實會變成咁咁咁的。」
如果時間或場合許可,順手就找出一堆圖表文件給我看,哪裏將要建鐵路、拆樓房、毀生態、割地賣港……
早在地圖、設計圖、上千頁的環評報告和官方文件之間隱藏蛛絲馬跡。
09年反高鐵是起點,之後陸續揭出「環珠江口宜居灣區」香港被規劃事件、汽車及遊艇自駕遊、新界東北「深港富豪雙非城」等中港融合黑箱規劃;以學術研究的力量,解構政客和利益集團的大話連篇。
「現代政府的管治方式,就是用理性幌子去包裝利益和權力意志」,不斷以公眾利益為由,說一切為你好、解決房屋需要、為香港未來長遠發展、創造就業,「挑戰這種政治操作,關乎真相與謊言的角力,你要用數字、理據,清楚講出那套說辭的荒謬,背後包裝着什麼。
揭開問題本質、講出真相,就是一個研究者在社會裏的介入位。」
地理是,地方的道理
揭穿謊言之餘,身體力行組織反對運動,後果是成為政府眼中釘;月前劍青主力協助村民抗議新界東北被規劃,被左派報章封為「癱瘓新東發展幕後黑手」,大肆批鬥,「佢拗唔贏才會抹黑你,代表佢驚你。佢抹黑,就確認我講中問題核心,應該繼續去」。
在成為「幕後黑手」之前,陳劍青其實是個地理學研究員。在社運組織者或媒體評論時政的熟悉臉孔中,很易找到讀政治學、社會學、文化研究、經濟學出身的人,地理學系則少見。「好多人以為讀地理就是學石頭、氣候。大學year 1時有個地理學者跟我們說,咩係地理?就是地方的道理。去睇各地方如何運作,當中有無道理可言?他這樣定義地理學科的關懷。當一個地方無鰦道理,新界鄉郊可以比原居民亂來、邊境可以被黑箱規劃,就是地理學介入的時候,重提這些改造城市空間、破壞土地行為的不公義在哪裏。」
地理學無處不在
要判斷一個地方有無道理,涉及法律、人權和眾多其他學科的知識,「從空間角度提問,基本上在地理學之前加個形容詞,就可成為一獨立科目。例如犯罪地理學,研究犯罪與空間的關係、地區分佈或犯罪空間的特色。剛寫了篇文關於動物地理學,講動物的空間行為,人認為門口是一間屋的邊界,對我隻貓來說,只要門開着,牠會走到門外樓梯對落三層的地方才不再前進;我們認為窗邊是屋的盡頭,懸崖一樣,貓卻企得好安詳,不認為窗框是邊界,這就是貓的地理,跟人的理解不一樣。還可以講城市建築跟動物的關係、動物的空間權益等。其他如暴力地理學、性別地理學、倫理地理學、死亡地理學,都以空間角度豐富對問題的理解,地理學無處不在,可以介入所有議題。」
「咁闊一個學科,但你好少在主流傳媒見到地理學者去comment各種事情,導致香港人好似完全唔認識這城市。為何香港人會到2012年才開始問『政府其實有幾多地?』這本身不應該是所有市民的地理常識?咁大家學的地理去晒邊?一係你畀人洗腦,『香港地少人多』,二是真正掌握這些知識的地理學者,無出來講清楚件事畀公眾聽。」
本土地理學與社會脫節
他形容,現時本土地理學界跟社會的接觸完全失效。七十年代的香港地理學家大部分都研究香港問題;近十幾年卻追隨國際學術界的「中國熱」,為了論文容易發表、學術資金充裕,逾七成學者都以內地為研究對象。「但這一方面也是個迷思,你們是否真的不當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研究香港的paper一樣有學術期刊登,為何完全忽視香港本身的內涵對整個學術討論的重要性?在後殖民、城市和區域範圍裏,香港都是個好豐富的研究對象,日日咁多事發生、咁多爭議。」
學術研究無法介入本地爭議,理論與當下社會現實脫節,令香港人長期缺乏土地問題和空間政治的意識。「從前社會運動以政運、工運較多,也有抗拆運動,提出居住權、安置賠償等問題,都從人出發的關懷為主,強調村民、居民的感情,理念上例如人民規劃,道德上批評佢假諮詢等。但諮詢永遠都是假的嘛,所以你也只可以不斷咁批評佢,政府亦好純熟地回應。」城市地理學關心以上這些,但同時還包括整個城市發展的邏輯、城市空間如何被形塑、社區發展的脈絡、土地如何分配的問題。「比如新界東北這次,你見到研究的力量,真正在社會爭議的過程中打開了土地問題,原來『土地供應不足』呃了香港人幾十年。其實是土地分配失衡,佔人口一半的公屋居民,只住在兩成已建屋土地上,丁屋人口卻用了逾四成的建屋土地。」知識和數據拆穿新界東北發展的謊言,學術研究有效地支援社會運動。
港人空間意識崛起
土地和城市空間成為市民關心的主題,只是近年的事。「我04、05年讀大學,那時研究院的師姐說,香港最關鍵的就是土地問題,其實我聽唔明的。土地?在城市生活,你住緊一幢『樓』、見到重建影響一群『居民』,你見不到什麼土地,空間這些詞彙很抽象。」從前人們對土地的理解,大概限於業權、買賣等商業行為,隔鄰樓宇重建,就算影響自己都覺得無權干涉,因為「塊地是人家的」。「03、04年的紅灣半島是一個轉捩點,按從前思維,人家有地權、有審批、鍾意拆鰦幢樓再起過,關你咩事?但那次竟然有香港人關心起隔鄰的地方來,會問人點解要拆樓。其實唔係好影響佢哋,可能起咗私樓,第日附近樓價仲好。但佢懐關心。這是港人空間意識的崛起,這種關心會由你想了解、發表意見、去到想參與決策,一步步提升。」
對抗和戳穿 規劃的謊言
及至保衛天星、皇后碼頭,空間論述開始進入主流媒體;事件中,空間除了是爭取保留的目標,也作為社運策略,「保衛皇后碼頭時一個組織者講得清楚,不止要動員人們來這空間,在將這裏變成大家會進入、聚集、舉辦活動豐富它意義的過程中,我們要透過皇后碼頭這空間來組織群眾」。以理論家Henri Lefebvre的「三元空間論」(production of space)來說,現代社會空間的其中一種叫「呈現的空間」(representation
of space),例如規劃師、技術官僚畫的設計圖,有房屋、有商業、有綠化地帶,營造一個抽象、概念化的空間,一切都很有秩序,彷彿對市民有一種全面的關懷、為令人相信這規劃是合理和中立的,但這種「呈現的空間」抽空了地方本來存在的日常生活、發展脈絡。要對抗和戳穿它的謊言,須透過「空間的呈現」(spaces
of representation),重提在該真實空間裏人們的生活模式、曾有的歷史、各種互動的空間實踐、人們是如何運用這地方,以證明這空間的性質跟「呈現的空間」不一樣、政府專家企圖展現的是一幅假象。例如市區重建的規劃構想圖往往只有被重建區的一塊,彷彿它跟現存的生活及重建區周邊的空間都沒有關係;或如最近的蓮塘口岸,政府將其呈現為單一、自存的口岸工程,一塊獨立的空間,要說出這工程的問題,研究者或社運組織者便需要告訴群眾,蓮塘口岸一旦開通,跟新界東北發展成豪宅區的關係、而這區變成內地富豪居住的地方,又跟全港的整體發展有何關係,以帶出真正的問題所在。
黑箱規劃 港人失地
近一兩年港人對城市空間和土地的關注大增,卻同時跟中港族群矛盾相互交纏——痛恨自由行入侵港人生活、大陸資本炒貴住屋、商舖,新界東北淪陷為「雙非城」。劍青認為,港人關心自家土地,不必然要牽連上族群對立,「問題根源自深港兩地政府的黑箱規劃,由高鐵、港珠澳大橋、蓮塘口岸,到新界東北、洪水橋、東涌三個新發展區,還有一簽多行、自駕遊等措施,佢懐暗裏有一幅深港同城、中港融合的藍圖,你從各項政策文件會睇得出整套思維和發展方向是這樣,但他不告訴你,更不讓你參與決策和討論,你問佢會不斷否認,話一切係為香港好,係『香港人的新市鎮』,高鐵、自由行製造幾多就業和經濟效益。其實根本係國家落order要做,為國家發展服務。」
深港同城 族群矛盾
「自由行從來不是一個旅遊概念,他們來是買奶粉的,這是個生活概念來的。03年好似順理成章,香港經濟差,中央送大禮。但你睇返文件,其實SARS之前,親中智庫一直已諗緊自由行,為的是未來深港同城化,只欠一個時機推出。於是03年經濟上給些『甜頭』你,然後變成一簽多行,畀大陸人來香港生活、探親、生仔、讀書,建立粵港一小時生活圈。」
「族群衝突好大部分源自生活經驗。我自己都試過,搭東鐵往上水,明明架車已滿,水貨客一№飛個篋入來撞你對腳,你縮個空位出來,佢個人就攝埋上車。如果你真的住那地方,日日咁畀人撞,你一定有情緒。族群衝突是從這些經驗出發的一種關心。但如何令佢懐明白,這其實是一個黑箱決策導致的?知識分子和社運應該帶出來一個清晰的說法。」
劍青認為,在兩地政府的思維裏,一簽多行、然後變免簽證,逐步令關口消失,深圳居民來香港買貨根本是計劃之內的正常事,不是什麼「打擊水貨客不力」;但市民不知情下,日日見水貨客搬來搬去,就會覺得水貨客本身是問題,看不到這是有政府官員私自為香港定下深港同城發展方向所導致。「我覺得行動上要講清楚,如果只睇到具象,去光復上水站趕走佢懐,但繼續一簽多行,唔會解決問題。甚至梁振英可以話,『唔想見到水貨客?我懐去北區搵塊地專做佢生意、隔離佢懐,唔影響香港人生活了』,相信好多人會收貨,但咁佢咪成功更改香港條邊界囉。」
那些都是港人無法參與
一簽多行、自駕遊、宜居灣區等中港規劃,香港人完全無法參與,甚至不被知會。「法改委話諮詢過香港,原來是諮詢過港區人大!但我懐唔想要喎。」爭取區域規劃民主化是關鍵。「成個未來設計佈局是好黑箱的,無人會睇大陸的簡體字文件,也未能講清成個脈絡和論述。新界已經被定位為國家戰略發展土地,如果不說清楚成件事是去到這個層次,大家只會繼續討論『香港人的新市鎮』應該點設計,或者只能將矛頭指向政策下的一些表徵,例如水貨客和雙非。」
儘管不希望事件落入族群矛盾和衝突,但劍青認為,在新界東北新發展區規劃上,市民開始有「香港人的地方,為何要畀大陸人來住」等質疑,也算是意識上的進步。「以前講土地,永遠用一種技術語言去討論,例如賣地收益有幾多、如此地積比有無浪費、成本化唔化算,所以應該或唔應該起;但唔會質疑背後整個政治經濟的邏輯,土地開發為誰、為何而做。現在香港人不會再覺得,土地拎去賣好正常,而會問,這規劃背後有咩政治目標、服務哪些人、對我們的城市有何好處?土地應該如何分配?我覺得意義上是進步了的,變成全民都可以參與的討論。在這時機下,將焦點引導向要求規劃和決策權的層次,逼政府交出一套城鄉發展和整全的土地策略,是民間應該爭取的方向。」
研究力量 介入社運
地方變得沒道理,就是地理學者介入的時候。天星、皇后碼頭、利東街等保育運動劍青都有參加,但並非組織和決策者。大學畢業後一直從事研究,「只不過係個讀書人,對規劃、空間批判和城市理論有興趣;但實地考察得多就發現,香港情真的好差。09年第一個令我落手跟進的個案,是新界東北天平山村,有塊田畀貨櫃場圍堵,如果我唔幫個村民手,三個月後佢就會被貨櫃場吞併,彷彿從沒存在過一樣。理論如果唔實踐,研究可以永遠繼續做,這些事也會繼續發生。」
睇文件要睇得快過高鐵
其時反高鐵運動醞釀中,劍青和數名朋友組成調查小組,幫手研究整個基建項目的成千上萬頁的資料文件,發現這不止是拆一條菜園村的事,沿線村落會被抽走地下水無法耕作、大角嘴舊區會沉降有塌樓危機,功能組別有利益輸送嫌疑,令抗爭運動帶上高峰,「那時我們有個口號,『睇文件要睇得快過高鐵』才可以砌軲佢」。雖然撥款仍通過了,劍青至今仍協助沿線受工程影響的村民。
其後新界東北、豐樂圍、南生圍、西貢鄉郊,丙崗村等發展項目,還有其他中港融合政策措施,「十幾廿個issue,這一兩年來無停過」。除了看文件、跟個案,還寫文章,網上宣傳,帶記者考察採訪,最近新界東北進入關鍵時刻,索性辭工,靠積蓄全職搞社運。「反高鐵後成立『本土研究社』,現時約有十個核心成員幫忙,大家都看到研究的力量,希望孕育本土知識、做本土研究和支援社區運動,也是個鼓勵知識生產、靠捐款計劃嘗試養起研究者和社運組織者的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