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10日星期六

張大春: 李白換一面

卡爾維諾說過的:有些作品實在太有名,人人能出口道得,遂人人都以為自己已經讀過了。把他這話裏的作品二字換成作者,其情態亦差似;有些作者實在太有名,人人都以為自己已經認識他了。


李白是個很好的例子。除了「床前明月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朝辭白帝彩雲間」……我們大概還會跟着人說:他是個浪漫詩人,是個謫仙,或者酒鬼。然而──根據我不大全面的口頭訪問所得──也就是這樣了。


如果我們有興趣知道他的孩子叫甚麼名字,也許會是不太一樣的開始。


傳世的資料顯示:李白有四個孩子,名字都很奇特,長女叫平陽,長男叫明月奴(又名「伯禽」),底下也是一男一女,分別命名為頗黎(就是「玻璃」的意思)和天然。


這樣的命名引起了許多猜測,配合了各種俗傳的揣測──尤其是關於李白的長相──有一個可能是李白弟子或粉絲身份的人,名叫魏顥,在〈李翰林集序〉裏曾有 「眸子炯然,哆如餓虎」之語,人們就起鬨了,說李白的長相好似碧眼深目的胡僧,必欲置諸西亞人之行伍而後快,否則怎麼能夠顯示我大唐中土泱泱大國之廣被涵 容哉?李白是個「外國人」之說,就風行了幾十年。如今連包攬中東旅遊的廣告詞都這樣說:「來吉爾吉斯探訪一下李白的故鄉吧?」


李白的身世的確如謎,半因他終身漂泊,歷謁公卿,不一時、不一地而有不一致的說法;詳細考據,連「李」姓都可能是攀緣郡望而來。事實上,何嘗只有李白如 此?大唐李氏原本出於「隴西狄道」,為了能有效統治中原,不惜改宗為「隴西成紀」,以圖上溯於漢代名將李廣,這種認領祖宗的習氣,原本是統治階級風行草 偃、上行下效的結果。凡是有心角逐功名,以仕宦顯榮者,除了科考之外,到處與名門結姻、聯宗也就成了毋須拆穿的時尚。


李白以「西域歸僑」子弟崛起西南蜀地,兩度入贅於聲名「曾經」顯赫過的許氏、宗氏之家,也不計較那顯赫之中其實還掩藏不住一些狼藉的成份,就是為了能夠以 一種縱橫家的姿態,活躍於盛唐的歷史舞台之上。我們的天才詩人既不耐由明經、進士的科考出身,又不耐從官僚體系的基層幹起,只有透過不斷積累其在文人社交 圈的聲望,以類似「投匭獻賦」、「獻詩」以及積極參與道教活動的方式來接近大吏、豪門乃至於皇室。


然而這些嘗試都不能說成功,僅有的一次入宮的機會出現在天寶元年,當時他已經四十二歲了,因獻〈宣唐鴻猷〉的歌功頌德之文得到玄宗賞識,成為翰林供奉。供 奉所為何事?不外侍宴、遊宮、泡溫泉;在文獻上有載錄的,大約是許多〈宮中行樂詞〉之類的侍從歌詩、一封〈答蕃書〉,還有三首著名的〈清平調〉,三年璀璨 的生活以「賜金放歸」作結,李白一心企慕想成為魯仲連、謝安之流人物的夢想徹底破滅;到了晚年還只能追隨另一個不成材的永王李璘造反,數十日間兵敗竄逃, 落得「世人皆欲殺」(杜甫〈不見〉),這也是今人不太留意的。


換一面看李白,會發現他是個徒事干謁、揮霍成習、拋家棄子、還執拗於充滿偏見的歷史觀的人,這樣的人成為中國詩史上的高峯,亦可知歷朝歷代都不乏杜甫那樣「吾意獨憐才」的寬容視野。這個傳統,比一個詩人之偉大更為偉大。


因為這個緣故,我開始用各種方式書寫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