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社會有些知識青年是這樣的:未有自由,先談自由主義之禍;未有民主,就先批判民主之虛妄。情況滑稽如青頭仔處男開街頭論壇,與群眾批判一下「戀愛是如何浪費時間金錢心血」。
這些後現代學者的理論,在得享建制民主和自由社會的西歐社會提出,才有批判作用。第三世界本來無一物,去批判不存在的東西,不是愚蠢就是心腸惡毒。大陸新左派講民主選舉、兩黨政治之局限,頭頭是道,未有民主,即談「超越民主」,即是例子。早前一篇書評《你為何不熱衷自由主義》就拿新左派「前進思想」和歐美知識分子比較,指出西方知識分子的社會建制是自由資本主義,所以知識分子要在較為邊緣的位置擔當批判者,自然選擇另一些專門批判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學說。然而在自由革命未竟的第三世界侃侃而談自由民主之局限,就不免居心叵測,有轉移焦點之維穩之效。實為與權貴互為表裡,擔當合理化現狀的打手為實。
對於自由主義的批判,作為學理在學院中討論,就很好。但人不心足,又要在街頭上揚名立萬。於是那一套用來批判西方先進社會流弊的先鋒學說,就被硬生生移植到香港來。當香港連普選和公平制度都未有、還在擲蕉是不是暴力、大學生應不應該參加社運之類小學雞層次,就出來狂言民主制度是資本家的玩物之類,我們都聽過讀過不少,笑而不語的不知又有多少。拋書包不是這樣拋,唯恐不知道你讀過多少書的小聰明,我們見得太多了。
香港大學創立的時候,重理輕文,文學院起步較遲。當時港督盧押認為香港社會落後、根基不穩,年青學子不宜接觸西歐激進思潮。在反殖至上的民族主義者耳中,又是殖民官惡意愚弄中國人的陰謀。然而這在今天看來,又是十分現實的做法。
一種思潮來到社會,是製造問題還是解決問題,視乎該社會的發展程度、理論與現實是否接合。知識分子當然得風氣之先,但錯誤接引外來理論,後果可以很嚴重。二十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經日本請來了社會主義,養出了馬克思加秦始皇的共產中國;九七以後,新自由主義成為中環最時尚的理論,最後帶來了領匯怪獸、許多公共事業的市場化。今天香港面對中國的同化殖民政策,又有一小群知識青年高舉「階級分析」,高呼國族、文化、反共之虛妄。在某些過火的先鋒份子心目中,世上只有基於生產關係的階級矛盾才是真實的矛盾,其他一切文化消滅、人口殖民、身分問題,都是虛妄。
學術要講究背景,他們走得很快,身段語氣都像個英美公知,而不像站在香港的土地時空上。這類前進理論,未解決問題,就先製造問題。在香港一年內的迫切公共議題上,不論是雙非、奶粉、蝗蟲、自由行,他們反而高舉普世旗號要包容、要去中心、去國界,實質上卻是混淆公眾視線,包庇了整個跨境剝削的隊伍。冷靜的學理,反而成為他們為強勢開路、無視本地人慘況的理論支援。
說到底就是看見理論,看不見世界;看見自己,看不見後面的眾人。香港人知識好多,但常識稀缺。幼稚園學生就要學法文用英文串Dinosauria、十九二十歲的大學生已經能跳過文史哲直接去讀「文化研究」。香港人很聰明、知得很多,但社會大眾知識人卻也不見得很靠譜。後者無定向發癲跳線的時候,也帶著一股濃濃的社會科學學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