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2日星期六

譚蕙芸: 朱牧 - 我沒有代價的底線




這天,對話在九龍塘咖啡室舉行,戴耀廷仍未到,還在港台任烽煙節目嘉賓,談佔領中環。朱耀明牧師(朱牧)早到了,和筆者一同分享耳機,收聽戴的節目。第三位聽眾打電話上來,是梁美芬,她以高八度腔連珠發炮,罵戴計劃激進,擔心失控會令市民無謂犧牲,更指斥,這樣做如同封死跟中央對話的門。朱牧聽畢,扔下耳機小聲罵:「頂佢唔順!」

朱牧有氣,這道氣谷了三十年。自一九八○年代開始,朱牧已和司徒華等人,為香港民主進程奔走。他有資格說﹕「我乜都做過」﹕一九八六年參與民促會高山大會;八七、八八年上京跟內地官員對話;八九民運後成立支聯會負責黃雀行動;二○○二年與學者成立民主發展網絡,為○七○八普選日以繼夜做建議書,怎知一個唔該釋法,心血付諸流水,自言做了「戇居仔」。

這麼多年,戇居仔變成戇居佬,什麼理性溝通務實平台都用盡了。口水乾了,頭髮白了,耐心也耗盡。剩下一條老命和對民主的不甘心。不要少看一個近七旬老人,火燒起來,連相交廿年的戴耀廷也嚇一跳。朱牧說,絕對同意佔領中環計劃,任何崗位他也義不容辭,又揚言,三十年爭民主路上,只剩下公民抗命一途,形容「鍊這一鋪」可能是他人生最後一戰,更矢言﹕「我沒有代價的底線。」

被梁美芬的口水蹂躪過後,戴耀廷氣喘吁吁趕到,坐下喝了一口咖啡,和老戰友朱牧交換幾個眼神,又重整士氣。戴耀廷透露,當年婚禮由朱牧主持,但兩人不算熟稔。至二○○二年,朱牧成立的民網,聚集了一批對民主政制發展有抱負的學者,兩人再在那裏碰面。雖然有點交情,但朱牧說,第一次聽聞佔領中環計劃,是從報紙上,最初覺得方案「好聽」,怎知瞥見作者是戴耀廷,也覺訝異﹕「阿戴係溫文爾雅學者,無諗過佢咁激,證明他的看法沒有渠道表達。」

人大釋法○七○八無普選 做了「戇居仔」

朱牧形容,回歸前,社區領袖的意見受尊重,發表意見有「門路」。他記得,一九八七、八八年和司徒華等人上北京,是可以走入去港澳辦跟對方商討。回歸前他常收到政府官員打電話來查詢意見,回歸後一個電話也沒收過:「以前即使佢聽完你意見但最後沒有做,你可能谷住度氣但都順,同而家完全唔聽好大差別。現在是封閉,親疏有別,只係聽同一班人意見,無異見。」

民網一班學者最傷一次,要數○四年。當年爭取○七○八普選,日以繼夜設計方案,希望既滿足基本法要求,又能合乎普選精神。朱牧記得,當時學者設計的方案,連泛民溫和派也批評「保守」,但學者們為了令民主步伐在狹縫寸進,仍通宵達旦做報告,怎知報告印好,還未派出,就傳來人大釋法,一句唔該,○七○八無普選。事隔十年,朱牧仍然激動,他指當時公開說,民主已被封棺,下一步就是公民抗命。筆者翻查檔案,馬嶽、蔡子強、陳健民等學者舉行黑衣記招,有人含淚自嘲傻瓜、白癡。朱牧說,那次大家都知道做了「戇居仔」。或者梁美芬要溫故知新,當日要不是有粗暴釋法在先,今日書生也不會毅然抗命。因果循環,有可尋。

二○○四年一役後,學者們也未揭竿起義,還向官員循循善誘。朱牧透露,民網曾跟曾蔭權、許仕仁和林瑞麟見面,朱牧當面對曾蔭權說,香港人一直不能主宰自己命運,是一種悲情:「我跟他說,回歸時苦情幾大,唔准「三腳」,只有中英兩國家傾掂,主理我們六百萬人未來。而家回歸後政制發展,又無香港人聲音。」但朱牧說,官員對他的陳情,反應不大積極。

「我三十幾歲爭取到而家,我就快七十歲,而家係最後一鋪爭取民主了。談判又談判過,示威又示威過,我乜都做過了。香港再唔係民主進程向前,就係溫水煮蛙,死啦!」

朱牧說,自己一向守法,○三年七一遊行,大家提議不如放棄申請不反對通知書,他固執堅持,覺得未是抗命時機。今次他舉腳支持佔領中環,因為忍得太耐,順民也爆發:「我三十幾歲爭取到而家,我就快七十歲,而家係最後一鋪爭取民主了。談判又談判過,示威又示威過,我乜都做過了。香港再唔係民主進程向前,就係溫水煮蛙,死啦!」

戴耀廷重申,要求很卑微﹕「係。我只係單一目標,就係真普選,無附帶,唔倒梁,唔要乜。你基本法講,你人大決定實牙實齒,我只係話你應承,去番你應承,係咁多!」筆者想起周潤發在《英雄本色》向狄龍咆哮﹕「我只係想番我失去!」今日由書生道來,同樣悲壯。

對於梁美芬擔心「失控」,朱牧多年籌備六四燭光晚會,認為港人高度自律,擔心是多餘。他回憶,八九屠城後百萬人上街,○三七一五十萬人,遊行人士在途中被擠在樽頸位或無故繞道也沒怨言:「香港人本身係馴服一班人,不過就被香港政府淘盡我地……」戴接說﹕「頂唔順了我而家。」朱和議﹕「係呀,頂唔順!如果我係正義聲音,亦係民間社會渴求的,就算警察都唔係我敵人。」

朱牧此刻進入傳教mode﹕「所以話呢,今次運動我要心懷愛意去做。」戴點頭﹕「無苦澀。」朱接下去﹕「我愛呢個社會,我愛呢度所有人,所以我先爭取民主,為佢付出代價,然後,我參加就去互相守護,心懷愛意就係唔去敵視人。」戴同意,更指,在爭取民主路上沒有敵人﹕「對北京或者建制派講,佢都唔係我敵人,即係我要說服佢,香港是時候要走下去,普選係有風險,但唔走下去就是死路,我係要說服佢,唔係要消滅佢。」

「香港人唔deserve咁政府,我唔服氣係呢點。」

兩人同聲同氣說,更強調,爭取回來的普選,不是要為任何政黨開路。朱牧以前爭取八八直選,爭取到成果便退下來,從來不會去參選,亦不理會誰勝誰負。「我宗教界人士講,邊個政黨贏唔係我考慮。」戴耀廷更估計,如果可以普選特首,建制派比泛民勝出的機會更大,因為香港人實際,會分析立法會議員和特首角色不同,會考慮勝出者和中央能否溝通。

朱牧亦認同,建制派亦要思考,若沒有真普選,政府管治只會愈趨艱難﹕「有普選,就可以建立公民歸屬感,有一種榮譽感,這個政府我有份選出來,我會支持佢,愛護佢。」朱牧亦忍不住讚香港人,覺得香港人質素高﹕「香港人唔deserve咁政府,我唔服氣係呢點。」

梁美芬的陰霾還未散。戴耀廷說,關於「失控」或「煽動年輕人激進」等指控,他也有思考,早前跟長毛一席話,覺得佔領中環可以先請「老兵」做前鋒,或許能回應社會人士的擔心。戴解釋,「老兵」是泛指成熟的人,他們不是血氣方剛,經過慎重考慮,計算過代價,相信到時失控機會細。他幻想一個畫面﹕「一班公公婆婆,六七十歲,走在街上,可能要篤住拐杖張仔坐響中環,對成個社會震撼好大。我老兵行先,係表達我對下一代一種付出。」戴強調,他不是排斥年輕人,只是讓年長的先上,年輕人可以後補。

朱牧也和議嘆道﹕「我今年六十九歲,我呢一代人對爭取民主感受最深,經歷三十年,亦係最失望的一群。我們什麼路也走過了,唯一就係呢鋪。再回顧過去整個民主發展過程,假如政府已承諾的二○一七年都無法做到,就已經係一個點。你放過之後,我地呢一代見唔到,其實就無啦!」戴和議﹕「呢班人一直爭取咁多年,去到二○一七果點,終極時候如果我地唔踩盡……」

「有沒有爭取民主的過程,是斯文不流血的?沒有!你知中國歷史,辛亥革命死幾多人?」

此時,話題進入佔領中環要付出的代價上。朱牧突然語出驚人,在座各位都訝異。

戴﹕其實又不用拋頭顱曬熱血吧。

朱﹕如果就算都要啦。

戴﹕而家「踩盡」少少……

朱﹕有沒有爭取民主的過程,是斯文不流血的?沒有!你知中國歷史,辛亥革命死幾多人?(戴﹕我有少少不同意)……我們現在這樣是自願付代價,不是被迫,但所有國家爭取民主都要付出代價,只是看大還是小。

戴﹕有個限度。

朱﹕這個代價我不會「劃死」在這裏,最終不是你想發生,但亦不是你可以避免……當然戴耀廷有代價的限制,我就沒有那個代價的限制,他(戴)最多就是坐牢。

筆者﹕什麼叫代價的限制?

朱﹕我保證我是一個守法的人,不會做任何破壞行為……你現在要鎮壓,我們也沒辦法。

戴﹕但係從理性去想,他們開實彈是沒可能在香港發生。

朱﹕(提到他心中最痛的六四)但我亦沒想過天安門那時候是這樣。

戴﹕(出軍隊)這個代價對共產黨來說太大了。我分析係,對北京來說,他(讓步)只是從100% 一定羸的選舉,變成70%會羸,但一出解放軍,一國兩制和基本法就會完蛋。

朱﹕我自己就覺得,共產黨幾時都係共產黨(眾笑),即係佢砌你幾時都會砌你,所以我覺得讓所謂代價這兩個字由政府去想像,不是由我們想像。

「如果我能夠擔一磚頭去建築民主,讓我做一塊磚頭,我都會參與。」

朱牧一番豪言壯語,教在場人士語塞,連老朋友戴耀廷也有點愕然。朱牧自小是孤兒,做過街童,過樓梯底,成年後發憤成為牧師。八九後擔起黃雀行動,協助內地民運人士出國,承受巨大壓力,幾近崩潰,曾被勸說離港,更曾想過從此退出政治。二○○八年患穿腸大病,死裏逃生,再經歷戰友司徒華病逝。回頭已是百年身,是一種怎樣的絕望,怎樣的決心,叫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說出「我沒有代價的底線」這句話?

戴耀廷一個月前接受我們訪問,已點名指,朱牧適合當佔領中環領導。戴解釋,運動需要一個超越政黨的領袖,不應是魅力型,更引用聖經,形容朱牧是「使人和睦的人」,能把不同意見的人匯聚,沒有人會質疑他的人格。

筆者當日膽粗粗在文章裏寫下朱牧名字,先斬後奏,不知他老人家會否不高興,屏息靜氣等待發落。怎知朱牧說﹕「他提我的名字我不介意,因為我都想做一鋪……如果我能夠擔一磚頭去建築民主,讓我做一塊磚頭,我都會參與。」筆者做醜人,逼朱牧埋牆,問他若被大家推舉做代表會否抗拒,朱牧沒明言反對。但兩人強調,希望運動能保持由下而上的組織,更希望領袖班底交由大眾商議。

話題進入實質操作。戴耀廷表示,希望事情能再發酵一段時間,最快四月底召開會議,讓有意參與的群眾可以聚首。兩人說,宗教界、學界和公民社會已有人示意想參加,若其他群組想來談,無任歡迎。到時會商討行動綱領,撰寫誓言書等。同時,兩人認同應該做些「Q&A」宣傳單張作討論基礎。戴認為,可先召一萬名堵路者,待他們簽了誓言書,再回到其社群或社區解釋,「一浸一浸傳落去」,感染其他人。

三年前,司徒華病逝,臨終前,點名請朱牧做治喪委員會召集人,可見兩人交情。筆者大膽問,若華叔今天仍在,他會贊成佔領中環嗎?朱牧深思片刻,慎重道,「會可行。因為在今日民主運動裏已沒出路。」朱牧說,雖然華叔主張談判,但後來發生的事,包括民主黨入中聯辦後被「出賣」的情,以及第三任特首的劣行,華叔沒機會看到。朱牧透露,早年曾有中間人要求他向華叔傳話,邀請華叔秘密訪京,朱牧指,放話者太不了解華叔,因華叔是不會答應「秘密」會面的。所以,朱牧估計,只要行動和平理性,在陽光之下去做,相信華叔亦會贊同。

「或者上帝畀我仲有生命,可能就係有未做完。」

訪問個半小時,朱牧太太一直陪伴在側。說到激動處,朱牧幻想和戴耀廷一起坐牢,笑說要搞獄中詩歌班;說到願意加入佔領中環,朱牧反被戴耀廷取笑﹕「問太太未先?」我們幾隻眼同時望向朱太,朱太只溫婉微笑,沒說什麼。朱牧曾說,一家人關係已經超越語言。說到底,朱氏伉儷走過的風浪,有比這些更凶險。四年前,朱牧腸穿洞入院,醫生說只有五成機會活下來。所謂走過死蔭的幽谷,才看清什麼值得追求。離開前朱牧半認真地說﹕「或者上帝畀我仲有生命,可能就係有未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