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作者鄧正健是文學雜誌《字花》編輯委員會成員，亦有參加藝評獎，編輯特邀鄧正健撰文回應藝評獎風波。小題為編輯所加。
我覺得賈選凝其實蠻可憐的。如果她只是把那篇文章登在《亞洲週刊》，大家頂多會恥笑一下，奇文共賞一番，然後她繼續賺那千元百塊稿費，我們也繼續Facebook去了。這兩天看到不少批評賈文的文章標題，我也沒閒情細讀。如果你偶然讀到一篇爛文，邏輯思路混亂，或者是分析不對題，你還花大量精神去拆解它，批判它，這不只浪費時間，也顯示你修養不夠，容不下眼前一個與你無關的爛蘋果。賈文其實寫得不太差的，起碼她的文筆不錯。最挑神經的不過是她的立論有點五毛，只是在這個世代裡，五毛文章還看得少嗎？所以我覺得她蠻可憐的，如果她一直安心在《亞洲週刊》上寫文章，哪怕寫得再五毛，寫得再大學生功課，攻擊她的人也不會太多。
藝評獎獎金比文學雙年獎還高
問題當然是她拿了五萬元。五萬元是一個怎樣的概念？一個不大出名的普通撰稿人，若能拿一字一元的稿費，我想算是不錯吧？ADC藝評獎參賽文章以3,500字為限，拿五萬元即是大約一字14.3元。又據說香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得獎者寫了一本書，拿的是也不過是三萬元。當一篇本來只夠資格供網友共賞的奇文，竟然拿了一個比雙年獎高出近一倍的獎金，其震撼性可想而知。
把五萬元給了一篇不得民心的五毛文章，較厚道的可以說它是浪費公帑、評審機制有問題，較兇狠也較切合香港網民氣質的說法則是利益輸送、評審投共鳥、五毛蝗蟲侵吞香港藝術資源、香港文化界勢將淪陷。可是，即使不排除悍衛本土資源和社會公義的因素，大家狠罵的背後肯定也滲雜了不少眼紅別人的成份。我有時也拿一字一元的稿費（當然更多時候是拿得更少），對文字的商品價值十分了解，因此我實在奇怪，當Facebook上很多朋友都對賈文力盡嘲諷調侃，然後再裝作恍然大悟說原來自己的文字水平也能拿五萬元時，他們為何不老早就投稿參加藝評獎呢？
藝評獎怪胎
實情應該是，很多人根本一直不知道藝評獎的存在。藝評獎的官網說參賽作品只有六十份，跟其豐厚獎金相比，反應之冷淡可說是極大的諷刺，其宣傳的差勁程度，亦顯然易見。即使先不胡亂把這個藝評獎的設立跟前年《文化現場》的資助被終止拉上關係，單純看藝評獎的設計本身，就已經是一個怪胎。首先，它沒有分開不同藝術類型來徵稿。藝發局架構內本來就有七大藝術類型，即使把五萬元獎金分為七份，也有七千多元，也算吸引吧？現在的做法好像是藝發局要盡快花掉一筆錢，小規模地搞，少獎項，少評審，減少不必要的行政功夫，但獎金特厚。然後我們又看到評審團中的詭異組合，除了林沛理和也斯可能稍有公信力之外，我看不出其他幾位為何有資格擔任藝評評審。但即使是有林沛理和也斯兩位在，也無法彌補評審偏向個別藝術類型的問題。
純為行政方便 評審沒公信力
不論是參加者還是評審都懂得計算：寫影評或文學評論會較容易得獎。原因跟藝術形式本質無關，而是這兩類評論較易被一些沒有特別藝評背景的評審注意。像賈選凝評的《低俗喜劇》，看過的人多，即使未看過，要找來看也不難，這肯定比寫在牛棚或兆基創意書院一個不足百名觀眾的小演出容易得到青睞。即使是得到亞軍的趙曉彤寫了舞評，她寫的仍然是一個主流演出，評審看過的可能性不少。我不是說藝評評審一定要看過所評的作品，而是當一個評論獎是這樣不問藝術類型主流小眾，原來僅僅是為了減少行政工作而加大個別獎項的獎金，那麼它對「藝評」這一件到底有沒有任何承擔，實在不難想像。
常識是，劇評獎找劇場工作者和資深劇評人做評審，因為他們了解戲劇，了解劇評是什麼一回事，也很大機會有看過所評的作品。其他藝術類型也一樣。那時我跟幾位寫藝評的朋友討論要不要參賽時，大家都說，要參加，原因當然不是為藝發局所說那些「提升藝評寫作水平」之類的空話廢話，而是為了那五萬元獎金：與其給了那些無關計劃，不如來個資源再分配，資助一下我這個有心的藝評人吧。我跟很多曾與藝發局交手多年的朋友一樣，它早對它不抱任何希望了，尤其是自從前年《文化現場》的資助突然被削，藝發局還假腥腥叫人入紙競投，最後不了了之。而現在我們就看到一個冠亞季軍合共八萬大元的藝評獎，一個悄悄的搞的藝評獎，一個對香港藝評發展沒有絲毫貢獻的藝評獎，一個最後落得為人垢病的藝評獎。回想起來，整件事彷彿是一個完美的天仙局。
現在一個閃縮如此的藝評獎，最後不意激起千尺浪，藝評朋友戲說，那起碼能引起社會對藝評的關注，我聽罷著實感覺蒼涼。問題不是藝發局已給蟲蛀爛發臭，而是事情迅速給上綱上線到中港矛盾問題之後，那麼藝評的問題就更加沒戲了。林沛理在接受傳媒訪問時說，選出賈選凝的文章是因為文章有「顛覆性」，觀點強烈，棱角分明，很有啟發性，而官方評語也說賈文「既具強烈的批判精神，亦富有創意及獨特見解」。這些說法就好像諾貝爾文學獎的評語一樣，可以讀出評審對藝評的理解方式。而我寧可相信以上這一大堆評語，僅是代表林沛理一人的立場。
圖：左一為林沛理，左二為賈選凝
賈選凝與林沛理說不斷理還亂
我曾在《亞洲週刊》裡讀過賈選凝的一些文章，大有小林沛理之風，正是：觀點強烈，棱角分明，具顛覆性和批判精神（也許還有行文時英文（English）特多）。網民大多估計林沛理是認得賈選凝的文風，基於愛才之心，便選她勇奪桂冠。這個結果恰恰說明了我們的藝評機制兩個核心問題：一、人們對藝評背後的行政和政治因素的關注，遠大於對藝評本身；二、過份依賴「批判」作為「評論」的主要標準。
藝發局內部一直有利益衝突申報的機制。但林沛理（或者邱立本也包括在內）選賈選凝之舉，決計無法以現行的利益衝突申報的機制來處理。首先，我們仍不十分清楚參賽文章有沒有糊名，如果有，那就根本不用申報任何利益，即使是有評審鼓勵某人參賽，甚至事先讀過參賽文章，對於一個藝評獎來說，也是難於申報的，難道你要請評審把他所認識的人和所看過的文章都一併申報嗎？所以，一個藝評獎是否有公信力，並非基於有沒有一個公平的評審機制，而是評審個人是否在這個範疇裡具有滿夠的公信力。評審團中不少評審並非藝評或藝術工作者，因此其專業性本就存疑，但我覺得更核心的問題反而是，評審不懂藝評，或者是評審對藝評的理解過於偏狹，但人們質疑他們的公信力，卻只是基於一些跟藝評本身無關的理由。例如大家質疑林沛理和邱立本跟賈選凝是同事，又例如另一評審潘麗瓊是著名梁粉「爆咪姐」，親共味濃，因此才選一篇類五毛文章。這些論調可能是陰謀論，可能是藝發局爛成腐肉的徵兆，也可能是中共染紅香港文化藝術界的鐵證，但無論如何都跟藝評本身無關。
評審標準不一
真正跟藝評有關的，就只有「觀點強烈，棱角分明，具顛覆性和批判精神」那幾句話。很少人會注意得到評審對亞軍和季軍的評語，亞軍趙曉彤評的是雲門舞劇《九歌》，評審說她「文章通過秀麗及生動有趣的文字，完整地詮釋和展現作品的特色和風格，讓讀者有如親身體驗般。」而季軍的梁偉詩則是評論周耀輝的散文集《假如我們什麽都不怕》，評審說她「文章具備扎實的文學理念，提供完整的論述，並能以有趣及嶄新的角度分析作品，獨樹一幟。」從這兩段文字可以看到評審對寫作藝評文章的三點要求：一、文筆好；二、完整的分析；三、新角度。這三點其實沒什麼利害之處，都是寫文章的人的常識。問題反而是出在冠軍的評語身上，評審說「文章能從社會角度出發，透過分析電影《低俗喜劇》的背景和情節，探討港人身份定位及與內地關係等主題，描寫當下中港關係的微妙變化，既具強烈的批判精神，亦富有創意及獨特見解，讓讀者反思香港的主流價值。」好吧，文章之所以五毛，原來評審也早已看出來了：因為它「從社會角度」、「讓讀者反思香港的主流價值」，即是說文章沒寫電影的藝術性，反而來說它的社會性，而文章之所以能讓人「反思」，就是因為它認同一種跟「香港的主流價值」相悖的立場。更利害的是，文章用的不是理性分析和完整論述，而是用一種高姿態，強烈批判，棱角分明。這跟對亞軍和季軍的說法完全不同，彷彿是在用兩套完全不同的標準。
「批判」凌駕藝術
我不想針對賈文，我針對的是評審。若從藝評的角度看，賈文的不濟，恰恰是在於「觀點強烈，棱角分明，具顛覆性和批判精神」，它作為一篇鼓動社會矛盾，挑起政治鬥爭的戰鬥文章，或許尚有一點看頭，而賈選凝和選她的評審卻偏偏把文章視為一篇藝評，還高舉為藝評獎之冠，這才是對藝評和藝評工作者的最大侮辱。賈選凝對藝評的不尊重，不過是她在沒有弄清楚《低俗喜劇》到底是一齣怎樣的電影時，就急不及待用自己的立場來批評，這叫做「不懂裝懂」。而評審（很可能只是林沛理本人）對藝評的不尊重，卻是他把所謂「批判」凌駕於其他藝評標準之上。一篇文章不用立論清晰，不用分析細密，不用對藝術形式有真切的認識，更不用對藝術有深刻的體會，單單靠它敢於罵人，就可以得獎。這叫做「批判癖」，林沛理本人一向擅於此道，而他卻是藝發局藝評組主席。
香港的藝評可以墮落到什麼程度，我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其實這樣的寫評論方式，早就充斥在我們的傳媒裡，寫政治評論的大多都是好此道者，我絕大部份時候都不怪他們，有時甚至會為他們暗地喝彩。畢竟政治歸政治，效果總是比客觀重要，大家要爭逐的，是政治目標，是當下的社會公義，至於歷史客觀的問題，還是留給學者好了。但正正是在這樣的泛政治化的環境裡，藝評才更能彰顯其可貴之處：如果政治評論都是罵人，都是批判，都是揭露世界的醜陋，那麼我們就更加需要用藝術判斷力來告訴我們：什麼才是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