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2月27日星期三

蔡子強: 把林肯從雲端拉下凡間




電影《林肯》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中成績未如人意,只獲得最佳男主角及最佳美術兩個獎項,令不少擁躉失望,當中包括我的朋友盧峰,《蘋果日報》的主筆。

正如上星期我在本欄所說,若然要選出美國史上最偉大的三位總統,相信會是華盛頓、林肯,以及小羅斯福。事實上,在2000年由「International World History Project」所主辦,邀請了78位美國總統史學家評分的一個項目「Ranking Our Presidents」,結果便是由華盛頓以4.92分排名第一;林肯以4.87分排名第二;小羅斯福則以4.67分排名第三。

從一座雕像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

因為解放黑奴,林肯已經成為一個「神話般的人物」,在很多人心目中,他代表了崇高的理想、偉大的願景,以及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原則性強,並且絕不妥協,甚至不惜為此付出沉重代價,讓國家陷入內戰,也不屈不撓。

而由史提芬史匹堡執導的電影,則把林肯從雲端拉下凡間,讓大家看到,一座雕像以外,有血有肉的人物。

說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並不在於片中提到林肯如何「怕老婆」,又或者寵壞小兒子Tad,以至為了作為一個父親的私心,而不想讓大兒子Robert上戰場服役,而是讓大家看到,政治除了原則之外,還有很多權謀計算,有時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甚至不得不用上並不光彩的手段,哪怕連林肯這樣的偉人,也不例外,功過也只能由千秋所論定。

片中故事不是從林肯如何踏上從政之路,孕育出解放黑奴這個偉大理想說起,甚至連最激動人心的一些時刻,例如林肯發表《House Divided Speech》;又或者傳誦千古,「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的《Gettysburg Address》;以及頒布《解放奴隸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等場景,也付之闕如。

為爭取通過憲法修正案不惜大耍手段

故事反而是從內戰已經打了近4年,18651月,林肯死前最後4個月的時間切入,描述整個國家因為內戰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林肯急於要國會通過《憲法第十三修正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為解放黑奴提供堅實的法理基礎,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當時國會的參議院已通過該項修正案,林肯正絞盡腦汁,好讓眾議院也能同樣如此,但卻苦於數不夠票。為了在雙方票數極為接近的情下,不會落得功敗垂成,林肯不惜大耍手段,包括:

政治上妥協,例如說服共和黨內主張徹底廢除奴隸制的激進派領袖Thaddeus Stevens,在國會中的發言作出屈辱性之讓步,改口稱他們不是信仰人生而平等,而只是主張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已,收窄戰線;

更甚的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林肯訛稱沒有南方邦聯的代表團秘密抵達首都尋求議和這回事,以防國會以此拖延甚至擱置討論該項憲法修正案,夜長夢多。事實上,林肯更有一個不能宣之於口的理由,那就是如果內戰先行結束,那麼分裂出去的南 11個州將重新加入聯邦,恢復國會原先的政治版圖,那麼共和黨主導的優勢局面將會完蛋,要修訂憲法解放黑奴只會更加渺茫。

最後更出動到以官位收買,甚至恫嚇手段,威迫利誘,務求從對方陣營中撬走關鍵幾票。

其實這些並不是虛構的情節,近年最著名的一本林肯傳記,由史學家Doris Kearns Goodwin花了10年時間撰寫,美國總統奧巴馬愛不釋手的《Team of Rivals》(台譯本《無敵》,大塊文化出版)一書中,亦有相關的敘述。

首先是林肯派遣特使去撬走對方陣營的票,並暗示作為總統,他有很大的權力,Goodwin說:「林肯的密使很清楚他的『權力』範圍,包括了提供人人垂涎的肥缺、特赦、政治獻金,以及幫助忠實支持者的親朋好友在政府裏謀得一官半職。」例如其中一位民主黨議員Moss F. Odell後來便成了紐約油水豐厚的navy agent(見此書中譯本第687頁)。結果民主黨被撬走了5票。

林肯也會用上「語言偽術」

此外,當眾議院即將投票的那個早上,南方邦聯的議和代表團已經抵達首都的傳言,傳遍整個國會,林肯在國會的忠實伙伴和操盤手,眾議員James M. Ashley,為免功虧一簣,便立即給總統送去緊急便條,懇求總統:「如果這件事不是真的,請授權我反駁這件事的真實性。」

林肯立即回覆:「據我所知,華盛頓境內並沒有和平使節團,而且也不太可能會有。」(there are no peace Commissioners in the City, or likely to be in it)但Ashley事後才得知,其實當時林肯已經知道,有三位和平使者正在途上,但狹義來說,他卻的確可以說華盛頓「境內」("in" the capital city)沒有和平使節團,雖然這樣的答覆並不光明磊落,但咬文嚼字的話,他卻真的沒有說大話。Ashley相信,若然林肯當時沒有如此迴避了這個問題的話,修正案可能不會通過(見此書中譯本第688頁)。

所以我只能不無遺憾的說,用今天我們的術語,林肯當時是使用了「語言偽術」,但當然,他是為了一個崇高之目標,而不是為了個人私利,如僭建或「狼熊密約」等䒷底政治交易,而且是迫於無奈下萬不得已之舉,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等,讓賣弄「語言偽術」及講大話成了一種日常習慣。

偉大的一刻由善良的人以貪腐手段玉成

正如片中前述那位Thaddeus Stevens,在國會終於通過廢奴修正案,回家後,對覑黑人女僕,如釋重負的說:「這是19世紀最偉大的一個創舉,由美國最純良的一些人,通過貪腐手段來玉成其事。」(The greatest measure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Passed by corruption, aided and abetted by the purest man in America.

其實我還想多寫幾筆,說說林肯一開始時,其實並不是那麼意志堅定地要徹底解放黑奴,而只是想推出一些和稀泥的折衷方案,在他心目中,維繫美國這個聯邦,遠遠較解放黑奴來得重要,後來只是形勢使然,把他逼上一條不歸路,但因篇幅關係,不能多談,且讓遲些時候有時間再補上一篇。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