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寫好的文藝評論,一定要有說服力。字裏行間要塑造權威,與大眾保持距離……」我人生上過一節藝評課,老師大有來頭。「所以記得引用西諺,注重修辭,多寫英文註釋,這樣讀者就自然覺得你比他站得更高。」十五分鐘後,我滿臉通紅,奪門而去。
知難而退,因為我不夠高;不夠高,因為我喜歡的,是一直都很低的普及文化——叻哥每晚嘗盡山珍海錯,調戲良家婦女,是財大氣粗、低級品味;杜汶澤在個人talk show,呼籲觀眾齊喊「吊高周秀娜」,是賣弄色情,意淫女性;《低俗喜劇》放肆爆粗,動輒玩騾,是「為迎合觀眾的惡趣味而不設下限」……此刻的本土普及文化,鄙俗煽情,十惡不赦,騾子不如。面對如此景況,香港人絕對應該多讀法蘭克福學派,少吃法蘭克福大肉腸;多看林沛理,少聽林海峰;多揭藝評,少理八卦;普及文化既是毒藥,分析毒藥的普及文化研究更是票房毒藥,故此社會學系應該拒絕學生研究流行文化,鼓勵分析中產品味,鑽研犯罪心理……可惜普及文化俗不可耐,香港人同樣精神分裂﹕聲討八卦雜誌傷風敗德,但路經報攤又憋不住偷瞥兩眼;鞭撻叻哥庸俗、杜汶澤淫賤、彭導衰格,但這班豬朋狗友,又一直跟香港人同脇共枕,風雨同路。要評論普及文化,有三大問題,不可不理﹕本地文化工業除了低俗,還有什麼?媒體受眾鍾情垃圾,擁抱禽獸,態度犯賤,原因何在?面對洪水猛獸,永遠站得不夠高的文化評論者應該怎樣做?
金獎評論選擇憤而批判。藝評獎金獎得主賈選凝在得獎文章中狠批《低俗喜劇》戲如其名,低俗不堪,是內地人民的公敵、人類文明的恥辱……香港人和我,一同徹夜難眠。香港人失眠,因為文章觸及中港矛盾,明顯挑釁;我失眠,因為賈的評論不單針對《低》片,還牽涉所有本地文化產品;她的抨擊,不單充滿道德主義,還攙雜對普及文化工業的不屑與批評。對此,我有異議。
賈選凝摑了港普及文化三巴掌
賈選凝的藝評,向香港普及文化摑了三巴掌。第一掌,指摘創作人掛本土賣低俗,甚至將壞品味美化為香港特色,令文化產品愈趨低級,無復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生命力——這種對普及文化的批判,其實源於1970年代。當年曾澍基探討新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商品化與性氾濫現象,抨擊公仔書令人作嘔、色情畫報變態無恥;大眾文化行動組留守佳藝門外,抗議《哈囉夜歸人》教壞細路……那個年頭,批判大眾文化,是知識分子的責任。踏入80年代,電影《靚妹仔》賣個滿堂紅,引起保守分子大肆抨擊《靚》扮探討社會,實借題賣色;90年代王晶、周星馳一邊發揚低級趣味,傳播界一邊發起抗暴遊行……普及文化性質低俗的爭議,從不間斷;杜汶澤指「低俗是香港普及文化的一個核心價值」,既是「大言不慚」,又是合乎事實。香港流行文化既然一向低俗,賈之指摘就失去理據。現在問題在於﹕低俗之外,還有什麼?
除了低俗 還有許多
港式普及文化,除了低俗,還有許多。賈選凝以《低》片「臨時起意即興拍攝,交出一個東拉西扯的故事」,作為電影低俗的明證,可是她不曾理解的是,「意外即興」、「東拉西扯」,從來都是港產片,甚至普及文化的特色——梁款說,黃霑寫《上海灘》,只用了25分鐘,趕得要命;鄭裕玲說,當年她同一時間接拍九齣電影,東奔西跑;徐克說,當年拍電影,總是先確定午夜場上映日期,然後開始拍攝,相當匆忙……裙拉褲甩、亂衝亂撞的那個年頭,卻成為了後人歌頌的黃金年代;「快刀斬亂麻」、「今日講聽日要」,不是文化產品低俗的證據,而是港式文化靈活的明確體現。《低俗喜劇》概念零碎,充滿即興,炮製意外;它沒有用低俗偷換本土,反而還原過去港式文化工業的通俗、山寨和創意。
觀眾不是「受」眾
賈選凝誤會了文化工業,也看輕了香港觀眾。第二巴掌,正正朝你我摑來﹕「(電影)夠爛夠俗夠低級,就能令觀眾high至極。」這個說法,七十年代前大概人人點頭,但及後無人理會,全因觀眾不是「受」眾。媒體觀眾從來不僅是被動接收信息的一群,還有思考,有情緒,可以say
no,可以轉台;港人看陳百祥表演食飯,杜汶澤示範爆粗,不單因為普及文化無恥,觀眾腦袋生鏽,同時因為這些「文化垃圾」對他們來說,有超過「以粗口宣泄情緒」的意義。
香港人之所以喜歡《低俗喜劇》,至少有三大原因﹕一、夠市井。爆粗固然是市井表現,但《低》片角色的設定(學者假正經、導演真蠱惑、助理大頭蝦),同樣貼近平民,反映生活。普羅大眾從鏡中發現自我,窺見人生,自然樂透。二、夠地道。杜汶澤的角色膽小怯懦,遭遇的處境,其實相當香港﹕既想發圍,又苦無他法,只得屈從權貴,靈活變通。杜監製的經歷,是萬千香港仔的寫照。三、有情緒。《低》片以喜劇自居,但許多港人看後內心翻騰,笑中有淚。劇中對香港文化的鞭撻自嘲,誇張但真實,於是觀眾眼淚鼻涕,一同直流。香港人鍾情垃圾,傾慕禽獸,箇中原因,豈止低俗咁簡單。
夠市井夠地道有情緒
讀賈選凝的文章,數年前上藝評課的感覺,忽爾湧現。她的第三巴掌,正向我這樣的偽評論人摑來﹕面對劣質普及文化,我們應該明言拒絕,同時期望文化產品能夠提供「健康的審美和省思現實的人文關懷」——簡單來說,就是與低俗文化劃清界線,站高一點,望遠一點。聽見這話,我再次想奪門而去。
要評論普及文化,不能遠離群眾,樹立權威,因為站在道德高處,呼籲百姓拒絕低俗,恥笑大眾犯賤無知,俱無意義。面對眼前半人半獸的普及文化,我們不妨站低一點,湊近一些,每天進入群眾犯賤心理,時刻消化大眾腐臭品味……這樣作出的評論,就算未能奪獎,起碼貼近事實,獲取人心。
賈小姐,你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