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月19日星期六

張大春: 台灣人為甚麼不會說話?

我們台灣人普遍重視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樣,卻似乎很不在意他人耳中聽到了我們說的甚麼、或者是怎麼說。人人都懂得若干塑身美白養顏健體的門道,但是一旦講究起說話的品質,就會招致異樣的、質疑的眼神:你要參加演講比賽嗎?

在我上中小學的那個時代,幾乎沒有人不對於裝腔作勢的國語演講比賽反感,然而比賽的優勝者通常就是那些裝腔作勢的同學。這種反感多少也帶有某些政治意識, 彷彿字正腔圓者演而講之的內容特別虛情假意,或者是趨炎附勢。連帶地,在生活中字正腔圓地說話的人,反而成了不受歡迎的異類。

語言的使用在於使用者對語言認識的程度與堅持的態度。中國古代講究言談的人也是在一定的階級和文化圈之中。在某一些特定的歷史進程裏,一群又一群主導社會 發展的中堅分子不約而同地講究談吐,使言說之趣蔚為風尚,甚至啟蒙了思想。不過,一旦佔居大多數的庶民都在潛意識或無意識的狀態之中排斥「準確地講話」, 則言談就無所謂優雅風趣,甚至連清楚明白都談不上了。

現在的人也不是不愛說話,大部份說着話的人都把說話視為天生而能,便不加琢磨鍛煉,也沒有人會勞神分辨談吐之高下深淺,甚至多以經常有機會公開說話者為 「名嘴」、而誤以為「名嘴」之「甚麼都能說」、「甚麼都敢說」就是會說話,「如何造就說話的典範」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美學問題。大眾既然看多了電視,也就 朗朗然跟名嘴們學會了種種口頭禪。這是近年來常民社會言語品質益發低落的原因。

試舉一例以明其本源:由於在電視談話節目中人人爭鋒,最好能在他人語句之間鑽縫攔截,是以具有攔截力的簡短發語詞最容易達陣,如「其實」、如「事實上」。 按照修辭的慣例,此二三字一出,必定表示攔截發言者一定有甚麼不同於前一位發言者的高明意見,殊不知攔截則攔截矣,搶話說的人經常是這麼往下說的:「其實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

氾濫的電視言談非但不能保障談吐教養之提升,反而保證了修辭品質之匱乏。我還可以舉一個例子——近年我的香港朋友來訪,會不約而同地問我:台北人為甚麼不 再像過去幾年那樣談書、談電影、談藝術,甚至談政治經濟……「大家都在談吃!」而且談來談去,用的都是「好吃」、「好好吃」、「好吃得不得了」以及「感覺 好舒服」、「很有質感」、「口感很特別」、「感覺對了」這一些徹底缺乏感受能力的話。為甚麼?我的答案也很乏味,千篇一律就是電視新聞,新聞電視。

趣味的淺薄、題材的貧瘠、修辭的枯乏,都還不算甚麼。你還會越來越熟悉下面這樣的語言,電視劇演員都這麼說話:

「你造嗎?有獸,偉直在想,神獸,偉像間醬紫,古瓊氣對飲縮,其實,偉直都宣你,宣你痕腳阿──做我女票吧!」

簡單繙譯成我少年時聽過的、不算字正腔圓的普通國語,這段話應該是這樣說的: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一直在想,甚麼時候,我會像今天這個樣子,鼓起勇氣對你說: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做我的女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