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英的施政報告,平心而論,總體來說,不比十五年前差,但沒有用,因為這個小孩上學期,也就是頭六個月,成績和操行一片紅,所以這個學期,考個及格,也不夠,要考個超優良,才能把前一截的壞成績追補回來。
這樣一來,就吃力了。梁先生的報告不是沒有實質內容,譬如,這裏的土地幾多公頃,那一片土地多少,共建多少房屋,都講出來了,但是太過平淡,施政報告缺乏一點神來之筆。
什麼是神來之筆?英治時代,明知道香港租約快滿了,即將交回中國,麥理浩臨走還宣布:港島的中區,建一條登山扶手電梯。這就是神來之筆。沒有人想到從干德道半山,有一天可以步行到皇后大道中,登山電梯顛覆了許多人的生活想像,大家能期待,有一天,不用跑路,一條自動輸送帶把人送到半山,電梯動工,兩旁的商戶抗議,但英國人不管,造成之後,你看,電梯兩邊的房產和商舖,都變成了黃金戶。
這就是Governing,管治。一九八九年大陸「六四」,衛奕信宣佈玫瑰園大計,斥資千億建新機場,今天的梁振英,明知道建屋要三五年,但缺乏了神采的一筆。
譬如,施政報告裏講,建地下街、洞穴城、人工島。衝口而出的「理念」,沒有進一步的內容。
地下街,太古的金鐘早已有了。洞穴城,是什麼意思?在東平洲選幾個山洞,還是與獅子山隧道平行,挖一條冷氣商場的步行街?講得清楚一點,就為人帶來期望。
在這方面,梁班子要早有論證。像人工島,要花多少錢?二十年前的新機場,只是大嶼山北開一個小半島,花一千億,今天,要一座人工島,至少四五千億。島的位置在何處?離港島的海岸要近,因為要有大橋連接,島上有豪宅,但也有公屋和居屋,商場、學校、戲院,附着施政報告,一個地圖拋出來,建築師找日本人,因為日本有關西機場和筑波都是人工島,成本之外,還從印尼輸入大量勞工,政府早已談好了,不信?你們看。
這樣一來,國際新聞會報道,香港人就覺得有奔頭了,那十多萬房屋單位,十年才建得成,也可以等了,因為大家覺得這是一個有遠景的地方。政治就是在虛實之間,希望的創造(Creation of Hope),以及期望的管理(Management of Hope),施政報告就是缺了這一樣,香港人不滿意,有什麼好說呢,對不?
陶傑: 拒絕夢醒
有如梁振英一上台鬧出僭建醜聞,十八大後的習總書記還沒坐定,就爆出《南方周末》言論打壓之爭。《南方周末》事件是南周系知識分子長期積壓的怨憤總爆發。當汪洋在任時,氣氛相對「寬鬆」,還沒有「上面」直接改稿、代筆寫評論、趁編輯放假時匆忙印刷出街的事件。知識分子非常重視他們寫的每一個字的「高度自治權」,所以這次忍不住要上街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又是兩派鬥爭的延續。習總上台犯了一些錯誤。譬如高調南巡深圳,強調追隨鄧小平的改革。共產黨論資排輩,習先生如此以強人姿態,不但未能掀起「旋風」,反遭黨內之忌。「南巡」是強人領袖才擁有的特權。一九六五年的毛澤東去上海點燃文革之火,一九九二年的鄧小平到深圳大罵北京「誰不改革誰下台」。而毛澤東要剷除林彪,一九七一年也有杭州之火車之旅。「南巡」在中共黨內是一個劍拔弩張、充滿戰鬥格的詞彙。習總以強人自居,但當年的胡耀邦,於鄧小平在生時,也曾經掙扎想豎立自己的旗幟做一番事業,下場如何?
而且還公布「習八條」,禁止退休領導人題詞。這一條衝着誰來的,全國皆見,那個人豈不火遮眼?再加上十八大一輪風火,海外輿論捲入權力鬥爭,紛紛歡呼胡錦濤之裸退是拼最後一口氣扶助習總自主掌權,與某某人「同歸於盡」。因此胡總得到習總「高風亮節」的讚嘆。這種動作和口徑,在廣東人言語裡是「擺明撩交打」。要有極強的實力,而且準備攤牌決戰,才可以做那麼大的動作。
但習總有此斤兩否?所以大陸的局勢觸目驚心在這種地方。中國人的政治永遠擺脫不了宿命。光緒上面有慈禧太后,胡耀邦趙紫陽頭上有鄧小平,老人一日在生,永遠是緊箍咒。大陸的問題是老人不只一個,而是一幫。大陸的農民日夜盼望出「明君」,知識分子在外面一樣天真,但他們忘記了,中國不必有暴君,因為「專制」已成「暴制」。羅馬帝國時代,暴君尼祿和卡里古拉,作惡只及一代,他們死了,還有泰坦斯、哈德良、尼爾雅,都是好一點的皇帝。因為羅馬沒有一個綜合的「暴制」,亦沒有一群自願效犬馬之勞的奴才和惡犬。羅馬帝國的暴君,造成的損害,在近千年歷史中,極為有限。因為雖然沒有民主,制度相對合理,所以對人類文明有貢獻,羅馬比中國的明清加起來還要長。
但香港的鄰近地區不同,雖然爆發過許多所謂「革命」,骨髓裡的病毒從未清理。當年明治天皇有福澤諭吉,先去歐洲巡訪,回到日本,稟奏天皇:日本落後了,我們要政治改革,從現在起不要再模仿中國的什麼漢唐文化了,要學習歐洲。明治欣然應允,馬上下令束髮、易服、建立法律文官制度,雖然受到幕府武士的反抗,但明治天皇意志堅決,出兵平剿,而且得到「外國勢力」正義的扶助——湯告魯斯的《最後武士》就是講這段東西文化惺惺相惜的佳話——結果明治成功了。
而一海之隔的慈禧太后,卻以自私和愚昧誤國半世紀。慈禧也懂得派留學生和特使,郭燾熹、薛福成、沈家本,也出遊歐洲和英國,回來之後一樣啟奏:不好了,我們要政治改革了,不然中國就會被瓜分了。但慈禧太后頑固而盲塞,維新六君子被慈禧抓起來殺掉,榮祿、袁世凱、李鴻章不是落井下石而告發,就是袖手旁觀而噤聲。如果清末的中國有羅馬時代的安東尼和渥大維,有幾個熱血漢子,像刺殺凱撒一樣,振臂一呼,這個民族的命運就不同了。清末光緒被軟禁,滿朝文武更無一個是男兒,眼巴巴看着正直善良的人斷頭灑血,你就知道這個民族的基因是如何畸形了。
日本人做到的,中國人做不到。雖然日本經歷軍國擴張,像小孩患麻疹一樣,也一時驕奢自大,遭到原子彈的劫報。但今天的日本,在政治上完全成熟。民主與口味並高,理性和美學兼善,雖然旅行日本與在日本長居是兩回事,因為日本人排外。排外有什麼不對?一個成就如此輝煌的民族,自大而排外,像瑞士和奧地利,完全有理由。
中國在基因上無法政治改革,英文叫做 Genetically Inadequate,這是先天遺傳問題。中國人必須承認天生沒有「新政」和「改革」的生物本能,這是達爾文物競天擇的學術論證,不管喜歡也好,難受也罷,也是上帝莊嚴不可推翻的判決。
人生下來無權選擇自己的父母,此為不幸;但出生後可以長進,選擇自己的情感投資在哪一方,此為不幸中的小幸。今日世界一座地球村,人人只要爭氣則可為世界公民,此更為不幸中之大幸。人生很短,由光緒皇帝開始,身為華人,就看過不少自稱要「政改」、舉頭望明月而哀嘆、低頭打飛機而呻吟的「領導人」,最終或囚禁、或送命,如何慘淡收場?中國文人還要一代代陪着夢遺( having wet dreams),一地的穢液,伴着淚光,對不起,我要問一問:是不是好笑了一點?
中國絕無「政改」,只有「暴改」,改旗易幟必由農民、貧民、刁民「三民主義」受不了太監奴才暴主之欺壓,又展開新一輪自相殺戮。劉邦、李世民、朱元璋、趙匡胤,全是一路貨色,不要擔心,時辰一到,又要天降「唱紅打黑」的超級災星,替你消耗一億幾千萬人口,此為天意,若非如此,如何維持地球生態資源平衡?
中國的《人民日報》不是又呼籲「努力講真話」嗎?我又一次講真話了。雖然講真話對於許多中國人,確實要像廣東道自由行搶購一個 Chanel,迎難而上,努力無比,但對於小弟,天佑,實在太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