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11日星期三

蔡子強: 梁營的語言「偽」術




當年,小布殊政府為了合理化美軍入侵伊拉克,因而炮製了大量虛假情報,經典當然首推「大殺傷力武器」,而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這位屬於極右派的好戰分子,當中便扮演了關鍵角色。當這些虛假情報被質疑或揭破時,拉姆斯菲爾德便會以其獨特的語言學來擋駕,例如玩弄「知道」這個字的語言把戲:主動式、被動式、主動的被動式、被動的主動式、否定式、雙重否定式……教人眼花撩亂。

經典名句:「不知道我們知道」

問:如今說「知道」,但之前為何卻一直說「不知道」﹖

答:那是因為「不知道我們知道」。

美國記者Hart Seely,便曾把拉姆斯菲爾德那些教人聽了後「丈八金剛,摸不覑頭腦」的句子,收錄在〈The Poetry of D.H. Rumsfeld〉(註1)一文中,再改寫成一首又一首的「打油詩」。

其中一首改編自2002212日拉姆斯菲爾德於國防部一個新聞發布會講話內容的打油詩,便是如此的,當中每一個辭彙,都可在拉姆斯菲爾德這篇講話中找到: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

據我們所知,

有些是已知的所知。

有些事我們知道自己是知道的。

我們同時也知道

有些是已知的不知道。

這就是說

我們知道有些事情

我們並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不知的不知道,

那些事情我們不知道

我們不知道。

台灣評論家南方朔,對於這種為了政治利益而操弄語言可謂深痛欲絕,他在《語言之鑰》一書中有如此一段:「新興的政客政黨,在這個媒體發達的時代,已愈來愈嫺熟於語言符號的操弄與詐偽……他們也可以非常容易的借覑語言修辭的技術,推卸掉責任,以及炮製出替罪的羔羊。這是政治與社會的向下沉淪……於是說謊、欺騙、語言操弄等遂告大盛,價值上的是非對錯當然也就變得愈來愈不重要。」

一個政治道德敗壞的年代

南方朔說箇中的表表者,可數前述的拉姆斯菲爾德。

小布殊掌政的年代,是美國近年政治道德最敗壞和淪落的年代,巧言令色,砌詞狡辯,dirty spins等橫行,媒體和民眾對政治都完全失去了信任。

美國有一個拉姆斯菲爾德,10年後的今天,我們赫然發現,香港也有一個梁振英。香港也同樣是一個說謊、欺騙、語言操弄等大盛的年代。

異曲同工:「不知道我們知道」 vs. 「不記得、不知道、無印象」

讀者可能對「不知道我們知道」這句當年拉姆斯菲爾德的經典名句,似曾相識,為的是梁振英近日便曾多次搬弄過類似伎倆,例如在西九漏報利益風波的立法會聆訊中,梁便曾耍出所謂「不記得、不知道、不明白」的「三不」戲法,多次以「不記得」及「無印象」來回應提問。兩者可謂異曲同工。

梁振英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在連串醜聞下,面對四方八面的尖銳提問,他永遠不會直截了當的清楚回答問題,而是搬出一些似是而非、模稜兩可、沒有實質內容的答案,把問題輕輕帶過,蒙混過關。

他不會乾脆否認一些指控,因為這樣會留下尾巴,讓記者發掘證據證明他講大話,而是顧左右而言他,迴避承認,就算日後東窗事發,也一如馬嶽所言,「你咬我唔入」。

你最初問他家裏有沒有僭建,他說找過兩名律師和一名建築師看過,但卻拒絕透露這些專業人士的底蘊。

梁振英的「雙重否定式」

到了當東窗事發後,梁先以自己是產業測量師而非建築測量師來作為藉口擋駕,辯稱自己並不熟悉僭建問題,繼而再拿出Hello Kitty來「過橋」,以辯稱自己非第一手業主,僭建仍屬上手留下的問題。

又到了後來,據《明報》報道,候任特首辦早前書面回覆《明報》查詢,指玻璃棚「前身為一木花棚,梁先生於2000年買入該物業時已存在」,但《明報》翻查政府高空拍攝圖片,揭發梁購入大宅前及收樓後3個月,大宅根本沒有「木花棚」。被多番質疑是否說謊、木花棚是否由他加建,梁振英並無正面回應,只稱「現時有一個不同的說法,我要回去了解一下」。他說﹕「我買樓的時候1999年,收樓的時候是2000年,十二三年前的事,我希望我能夠有少少的時間去了解一下當時的情然後再回答大家。」 報道又指,梁振英一再避談牽涉誠信問題的木花棚,只不斷談玻璃棚。「玻璃棚我承認是僭建的,我從無否認過玻璃棚由我建,我亦從無否認過當我知道它是僭建物後,有需要拆除,無因為玻璃棚或葡萄架,前身是木花棚,因此說這玻璃棚或葡萄架不是僭建物。」

梁振英雖然口頭上常常說自己會「開誠布公」,但實情卻是永遠不會坦然面對公眾,只會含糊其詞,只求瞞天過海,到了東窗事發後,又會以「我沒有否認過A」,「我沒有否認過B」,這類前面提到的雙重否定式(double negative)來為自己解圍,這也是其典型的語言「偽」術之一。

而不幸的是,這種欺騙,更不斷擴散,慢慢地,梁班子內一個又一個成員,都沾染了這種習氣。

羅范的「唔嫁又嫁」

例如羅范椒芬,打從第一天她現身梁營起,媒體一直都十分關注她會否加入日後梁的管治班子。但因為害怕她極具爭議的往績,會牽連梁振英的選情,所以兩人一直只是避重就輕的應酬記者之提問。

兩人沒有斬釘截鐵的回答她不會,更加不會坦白承認她會,只是一直左閃右避。例如最初羅范說,治港團隊和選舉團隊是兩回事,現時生活得非常高興,過去3年半去了12次旅行,明年6月會去非洲。她更強調自己無求無償,不求一分一銀,亦無任何要求。

這個答案看似她無意復出,但想深一層,這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仍然為自己留下大量迴旋的餘地和空間,6月的旅行計劃也大可更改(實情就是如此)。

到了最後宣布羅范為行政會議成員,而被記者圍問是否說過不算數時,我在電視鏡頭前看到她說「我沒有清晰表示過」,但句子仍未說完,便話鋒一轉,改為說她一直「只是清晰表示我不會加入問責班子」。

大家看不看得出這句說話的玄機?羅范原先是說溜了嘴,想說她從來沒有清楚講過自己不會當行政會議成員,又一次的雙重否定式,但旋即想到,這樣說的話,給人的感覺太過賴皮,所以旋即改口,只是重複以往的說法。但她的潛意識也因此露出馬腳,那就是,我當日是捉了字蝨,所以,「你咬我唔入」。

她過去也曾經說過:「任何人今日再說羅太是一個負累,我都不會做。」到了今天被人再翻此舊帳時,她說:「我幫了他好多呀,你唔覺得咩?」從中可見,當天的每一個回答,都為自己預留伏筆。

高永文的part of the whole truth

再舉另一例子。又例如食物及衛生局長高永文,在梁振英宣布新班子任命之後的記者會上,曾被問及住所有否僭建物,他說已委託專業人士審視住所云云。不料,一個禮拜後,被傳媒揭發其住所違規打通兩個相連住宅單位,繼而被記者質疑其誠信時,他辯稱,之前講的都是事實。

言下之意是,當時他沒有說過自己沒有僭建。所以,一言以蔽之,只是記者「唔醒水」,不懂得追問,再一次,「你咬我唔入」。

說了些什麼不重要,沒有說的才重要

所以,兩個例子的共同教訓是:說了些什麼不重要,沒有說的才重要。

上周六,梁營的另一要員張震遠上電台出席烽煙節目,被質疑他較早之前不惜將港人七一上街要求梁振英下台扭曲成「支持」梁振英「求變」時,他辯稱「我完全無講無人要求梁振英下台」。

又一個張震遠,又一次雙重否定式,看來這種複雜、迂迴、挖空心思的說話方式,已成了梁營一種共同的「語偽」。

南方朔說:「也正因為當今的世界已成了政治學被語言學所取代的新時代,語言符號的操弄、欺騙、硬拗、胡扯等則成了新的手段。因而做為一個21世紀的自由人,已必須對這些問題格外敏銳,始能免於為別人操弄下而與之共舞的棋子。」

我想在梁振英執政的年代,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只有時刻提高警覺,對梁振英及其班子的每句說話,都時刻保持一種懷疑、批判的態度,才可以避免當上一個被愚弄於股掌之上的愚民。

1. http://www.slate.com/articles/news_and_politics/low_concept/2003/04/the_poetry_of_dh_rumsfeld.single.html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導師